(原创)妈妈的故事

明月清风

<h3></h3><h3> 在我家的照相簿里,有两张妈妈(岳母)年轻时的照片。出于好奇,我曾多次“采访”过妈妈。</h3><h3><br></h3><h3> 从妈妈断断续续的回忆中,我渐渐了解了妈妈的过去;透过这些寻常家事,我似乎从更深层次理解了“母亲”这一普通称谓的真正内涵。</h3><h3><br></h3><h3> 于是,就有了下面这篇关于妈妈的故事。</h3><h3><br></h3><h3></h3><h3> </h3><h3> 一</h3><h3><br></h3><h3></h3><h3> 妈妈出生于一九二八年,姐妹三人,她是老小。</h3><h3><br></h3><h3> 妈妈的大伯是个开明人士,三十年代,他率先在村里办起了学堂,招收穷人的孩子入校学习。乡下刚刚兴起剪辫子,他又第一个剃了光头,从而留下了“东庙和尚”的外号。</h3><h3><br></h3><h3> 妈妈小时候很崇拜她的这位伯父,在伯父的鼓励下,她和她的几个堂姐妹一起,冲破世俗,成为当时那一带第一批“天足”。</h3><h3><br></h3><h3> 一九三七年,她又在伯父的帮助下,说服了守旧的外祖父,到临沂城一家外国人办的学堂里上学。半年后,日本人来了,妈妈只好辍学回家避难。</h3><h3><br></h3><h3> 后来,村里组织识字班,妈妈又要参加,但外祖父无论如何也不答应。妈妈不甘心,常偷偷地溜出家门跟堂姐去识字班。</h3><h3><br></h3><h3> 她们三四个十几岁的大脚姑娘,整天出出进进,风风火火的,这在当时还很不开化的农村很是惹人眼目。</h3><h3><br></h3><h3> 这时,我大姨被土匪王洪九绑架了,押在村公所。外祖父东挪西借,凑足了一百块大洋才把大姨赎了出来。</h3><h3><br></h3><h3> 外祖父很为自己的小女儿担心,想着尽快找户合适的人家,把女儿嫁过去。</h3><h3><br></h3><h3> 妈妈的大姑家在离她村十多里的白沙埠镇,镇上有一位外来开药铺的丁姓医生,那就是我爷爷。</h3><h3><br></h3><h3> 爷爷和妈妈的大姑父是要好的朋友。妈妈小时候走姑家,常到爷爷的药房里玩,看爷爷给人看病开药。有时见爷爷忙不过来,还帮爷爷捣药、包药。爷爷很喜欢这个懂事的小姑娘。</h3><h3><br></h3><h3> 后来,大姑从中牵线,妈妈就成了爷爷的儿媳妇。</h3><div><br></div><h3> 一九四六年,妈妈和爸爸结婚了。那年,妈妈十八岁,爸爸只有十六岁。</h3><h3><br></h3><h3> 婚后的第二个月,爸爸就去青岛上中学了。</h3> <h3> 图一、在北京工作时的爸爸</h3><h3> </h3><h3><br></h3><h3> 二</h3><h3><br></h3><h3> 妈妈很贤惠,人缘很好。</h3><h3><br></h3><h3> 我家祖辈行医,爷爷兄弟三个,老二早亡,爷爷和三爷爷都是医生。</h3><h3><br></h3><h3> 妈妈嫁到我家时,爷爷兄弟俩还没分家,十几口人住在一个四合院里,很是热闹,也很让人操心。</h3><h3><br></h3><h3> 那时,三爷爷在徐州,大伯(三爷爷的长子)和我父亲都在青岛上中学,家里的一切其实都是爷爷说了算。</h3><h3><br></h3><h3> 爷爷治家很严,有时姑姑叔叔们正在院子里玩得热闹,听到爷爷远远一声咳嗽,吵闹声就会戛然而止,顽皮的姑姑叔叔们纷纷回到自己的屋里。</h3><div><br></div><h3> 那时,妈妈虽然还不到二十岁,但在同辈中,除了大伯母,就数她年长了。</h3><h3><br></h3><h3> 作为媳妇,她极尽孝道,侍奉公婆;作为嫂嫂,她倍加呵护,体贴关心姑姑叔叔。因而,妈妈博得了全家人的喜欢和信任。</h3><h3><br></h3><h3> 几个小一点的叔叔总爱缠着我妈妈,让她讲故事听;几个大点的姑姑有什么话总喜欢跟她说,有什么事情也都乐意找她商量;就连一向严肃的爷爷的脸上,也慢慢露出了难得的笑容。</h3><h3><br></h3><h3> 妈妈住在东屋,闲时,爱到南屋找大伯母说话、做针线,有时天晚了,就与大伯母一起睡。</h3><h3><br></h3><h3> 大伯母长妈妈两岁,没文化,但人很精明,说话特风趣,爱开玩笑。</h3><h3><br></h3><h3> 有一天晚上,妈妈在大伯母屋里说了会话,就先睡下了。大伯母还在灯下给孩子缝衣服。</h3><h3><br></h3><h3> 朦胧中,听得大伯母喊:</h3><h3><br></h3><h3> “他婶子,你大哥回来了!”</h3><h3><br></h3><h3> 妈妈从睡梦中惊醒,慌得不知怎么才好,爬起身,“扑”地一口吹灭了灯。</h3><h3><br></h3><h3> 看着妈妈惊慌的样子,大伯母笑得流出了眼泪。事后还多次取笑妈妈:</h3><h3><br></h3><h3> “你大哥又不是老虎,还用得着吓成那样?再说,你吹灯干嘛呀?”</h3><h3><br></h3><h3> 五八年夏天,妈妈与大伯母步行二十多里去临沂。</h3><h3><br></h3><h3> 自从九岁离开教会学校回家,妈妈这还是第一次去临沂。二十多年过去了,临沂的变化太大了。</h3><h3><br></h3><h3> 走在既熟悉又陌生的街道上,不知为什么,妈妈又想起了她曾经念过书的基督教堂,想起了那些金发碧眼的外国修女,想起了自己半年多的读书生活……</h3><h3><br></h3><h3> 不知不觉间,妈妈领着大伯母来到了教堂的大门口。然而,出现在她眼前的却是一片荒废的景象。教堂还在,但早已门窗破败,院子里杂草丛生。</h3><h3><br></h3><h3> 妈妈有些悲凉。要是日本人不来,自己也许会在这里读完小学呢!可是,那个社会,一个女孩家,即使读完小学又怎样呢?也许……</h3><h3><br></h3><h3> 那天,妈妈没有心思再逛大街了,与大伯母买了点东西,匆匆忙忙就要出城回家。</h3><h3><br></h3><h3> 经过一家照相馆,大伯母提议进去照张相。妈妈本来心里烦乱,不想照相,但经不住大伯母的劝说,最后还是走进了照相馆。</h3><h3><br></h3><h3> 第一次照相,妈妈和伯母都有些紧张。灯光一打,两个人的手都不知往哪儿放好了。照相师傅给指教了半天,才拍下了一张二人合影照。</h3> <h3><font color="#010101"> 图二、妈妈(左)和伯母</font></h3> <h3>  照片上的两个人都穿着短袖花褂,头发向后拢着。伯母的神态要自然些;而妈妈呢,显得过于严肃。</h3><h3><br></h3><h3> 照片洗出后,妈妈给在北京工作的爸爸寄去了一张。爸爸说,照片上的妈妈不像是三十岁的人,倒像个老太婆呢!</h3><h3><br></h3><h3> 我想,这或许和当时妈妈的心情不好有关。</h3><h3><br></h3><h3> 三</h3><h3><br></h3><h3></h3><h3> 妈妈这一辈子,似乎有操不完的心。</h3><h3><br></h3><h3> 幼时,外祖父患病,三十八岁就卧床不起。在妈妈的记忆里,她们姐妹几个几乎成年累月为外祖父请医抓药,整天围着外祖父的病床转。</h3><h3><br></h3><h3> 后来,外祖父的病有所好转,但脾气却变得很坏。等到能外出走动时,他就或让妈妈搀着到地里转转,或让妈妈挎上篮子陪他到邻村赶集买东西。妈妈稍有懈怠,就要受到外祖父毫不留情的呵斥。</h3><h3><br></h3><h3> 一九四四年,年仅三十六岁的大姨去世了,留下了四个尚未成年的孩子。</h3><h3><br></h3><h3> 二姨在外地,照料孩子的责任自然落到妈妈身上。妈妈为他们制衣服,做鞋子,拆拆洗洗,缝缝补补,直到几个外甥长大成人。</h3><h3><br></h3><h3> 一九五二年,大伯考入山东大学;第二年,爸爸又考入了上海交通大学。一家接连出了两个大学生,这在五十年代的农村是很罕见的,这消息震动了四邻八村。</h3><h3><br></h3><h3> 爸爸上学需要花钱,这无疑加重了妈妈的经济负担,但妈妈说,只要能活出个样儿来,苦点累点紧巴点,都值得。</h3><h3><br></h3><h3> 后来,爸爸毕业分到了北京工作,每月都寄些钱回家。那段时间,妈妈算是过了几天舒心日子。</h3><h3><br></h3><h3> 谁知好景不长,五六年春天,奶奶得病瘫痪在床上,生活不能自理,一切都得妈妈伺候。</h3><h3><br></h3><h3> 每次从厕所里背回奶奶,妈妈都要累得歇半天,可妈妈没有半句怨言。从奶奶得病到去世的两年时间里,妈妈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体重下降了十多斤。</h3><h3><br></h3><h3> 一九五八年,大跃进开始了。全国都在大炼钢铁,家里吃饭用的铁锅、鏊子等都被送进了小炼钢炉。大家一起干活,集体吃食堂。</h3><h3><br></h3><h3> 妈妈天天跟人一起参加劳动,翻地、担土、抬粪,什么活都干。</h3><h3><br></h3><h3> 后来,听人传说,以后要打破村与村的界限,这村的人也可能到那村干活吃饭。</h3><h3><br></h3><h3> 妈妈似乎没能感受到这种“共产主义似地生活”究竟给人们带来了什么好处,她想,爸爸不在家,她一个妇道人家,真要天天到外村干活,家里两个不满十岁的孩子谁来照料呢?</h3><h3><br></h3><h3> 想来想去只有一个主意,带上两个哥哥到北京找爸爸去。</h3><div><br></div><h3> 爸爸那时在北京劳动局技校工作,月工资六十二元。论说,这些工资在当时是不算低的。可妈妈他们一去,一下子多出了三张嘴,这钱就明显不够用了。</h3><h3><br></h3><h3> 幸亏那段时间爸爸每周都到劳动人民文化宫给职工们讲课,挣些钱贴补着,一家人的生活才勉强能维持下去。</h3><h3><br></h3><h3> 那年春节刚过,爸爸带着一家人到陶然亭公园游玩。回来时,准备到华昌照相馆照个全家福。</h3><h3><br></h3><h3> 谁知,二哥不知是饿了,还是认生,怎么也不肯照,扯着妈妈的衣角一个劲地嚷着回家。妈妈连哄带吓唬,总算把二哥拉到怀里。摄影师抓住机会按下了快门。</h3> <h3> 图三、1959年摄于北京的全家福</h3><h3> (左起:妈妈、二哥、爸爸、大哥)</h3> <h3>  你看,照片上四岁的二哥还穿着背带裤,两手搭在妈妈的膝上,头微歪,眉微皱,嘴微撅,表现出十二分的不情愿。</h3><h3><br></h3><h3> 再看爸爸和大哥,嗬,每人的上衣兜上都插了支钢笔,俨然大小两位知识分子气派(实际上,爸爸本来就是新中国培养出来的第一批高级知识分子),可能当时的知识分子和学生都是这样吧?</h3><h3><br></h3><h3> 和前边的那一张相比,这次,妈妈无论是神态还是动作都自然多了。生活的磨难在她的脸上似乎没有留下过多的痕迹,她显得那么平静,那么自如,让人联想到雨后的天空。也许,暂时的团圆使得妈妈不堪重负的心灵得到了些许安慰?</h3><h3><br></h3><h3> 妈妈到北京后,爸爸曾想把一家人的户口都迁到北京,但最终未能如愿。</h3><div><br></div><h3> 这时,我三哥又要降生了。妈妈想,将来四张嘴吃闲饭,光靠爸爸的那点工资能养活全家吗?再看看爸爸,为了养家糊口,他两头忙碌,很少休闲,人都累瘦了。妈妈觉得爸爸太苦了,不能再拖累他了。</h3><h3><br></h3><h3> 于是,五九年春天,妈妈不顾爸爸的劝阻,把大哥留给爸爸,自己带着二哥回家了。 </h3><h3><br></h3><h3> </h3><h3> 一九六六年,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运动开始了。</h3><h3><br></h3><h3> 爷爷因为过去当基督教头时与外国牧师有过来往,结果被造反派给揪出来,硬逼着他交出所谓“电台”。在北京的爸爸也因其“臭老九”的身份和爷爷的连累,整天挨批斗。</h3><h3><br></h3><h3> 这时,已是四个孩子母亲的妈妈既担心风烛残年的爷爷,又惦念远在异地、秉性刚直的爸爸,整天提心吊胆、战战兢兢过日子。</h3><h3><br></h3><h3> 过去就对我家心怀嫉妒的人,也常常借故欺负我们。在班里学习一直名列前茅的二哥就是那时辍学回家的。</h3><h3><br></h3><h3> 然而,妈妈是坚强的,凭着她倔强的性格,硬是挑起了全家生活的重担,咬紧牙关度过了难关。</h3><h3><br></h3><h3> 妈妈这种柔中有刚的 性格给了我们兄妹很深的影响。 </h3><h3><br></h3><h3> 一九六七年,“文革”进入了疯狂时期。这一年,在北京读书的大哥初中毕业后,响应政府号召,报名下乡去了内蒙古。那年,大哥才十七岁。</h3><h3><br></h3><h3> 在大哥下乡的六年里,妈妈的心也被带到了内蒙。她无时无刻不在惦念着远在千里之外的大哥。</h3><h3><br></h3><h3> 接到大哥寄来的穿着蒙古服装的照片和信,妈妈哭了,为了亲人的难以团聚,为了骨肉的一再分离。</h3> <h3> 图四、下乡时的大哥</h3> <h3>  后来,由于干得出色,大哥被牧民们推荐进了工厂,到吉林通化铜矿当了一名技术工人。<br></h3><h3><br></h3><h3> 尽管此刻的大哥已经很成熟了,但妈妈仍然为他牵肠挂肚,每当城里的三叔回家,妈妈总要向他打听大哥的消息。其实,三叔又能知道大哥多少情况呢?</h3><h3><br></h3><h3> 一九七八年,离别亲人十二年的大哥终于从通化调到了老家临沂;一九八二年,爸爸也从北京调了回来。从五九年到八二年,我们全家分别了二十三年后,才得到了团聚。</h3><h3><br></h3><h3> 这时,五十四岁的妈妈已经两鬓全白了。</h3><h3><br></h3><h3> 八十年代到现在,妈妈年龄大了,论说该是坐享清福的时候了,可妈妈似乎更操心了。</h3><div><br></div><h3> 我们兄妹四人,只有二哥在家务农,这似乎成了妈妈的一块心病,她总是想为二哥分担点什么。</h3><h3><br></h3><h3> 于是和爸爸商量,先后把二哥的三个孩子接到城里来上学,整天围着几个孩子转。</h3> <h3> 图五、妈妈和孙子孙女在一起</h3> <h3>  九七、九九年,二哥家的老大和老二先后考入了山东大学和山东师范大学,妈妈高兴得什么似地。</h3><div><br></div><h3> 每到星期天,妈妈都要让我们几家把孩子送到她那儿去,她给照看着。</h3><h3><br></h3><h3> 即使对已经成家立业了的我们兄妹几个,妈妈也有操不完的心,几天不见哪一个,就要念叨不已。</h3><h3><br></h3><h3> 我们知道,在妈妈的眼里,儿女永远都是长不大的孩子,永远都需要她的监视和呵护。</h3><h3><br></h3><h3> 作为儿女,我们深知妈妈这一辈子的不容易,我们只有爱戴和感激。</h3><h3><br></h3><h3> 为此,我们真诚地祝福妈妈有一个健康、平和、幸福的晚年。</h3><h3> </h3> <h3><font color="#167efb">  (后记:该文写于2000年9月26日,那时,妈妈72岁;今年,妈妈已90高龄,身体大不如前,大脑有些糊涂,常念叨往事。她至今都不知道小她两岁的我们的爸爸已于去年12月离她而去,她更不知道 她心心念念的长子、我们有才有貌心地善良的大哥在父亲去世四十天后也告别了尘世。谨以此篇献给我们敬爱的妈妈和刚刚离开我们的两位亲人。惟愿妈妈健康长寿!2018年4月16日)</font></h3> <h3>  补记:妈妈的最后时刻</h3><h3> 妈妈已躺下一年零九个月了。</h3><h3> 2019年7月14日,妈妈开始发高烧。</h3><h3> 7月15日(农历6月13日)中午12时,妈妈呼吸困难,陷入昏迷中……</h3><h3> 下午17时10分,妈妈停止了呼吸,安详离去,享年91岁。</h3><h3> 我们永远失去了妈妈……</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