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1, 1, 1);"> 今年春节回家过年,大年初一一大早,我站在大门口,和来来往往的街坊邻居互相拜年。脑海中突然想起一个人来,要是他还活着,这个时候一定会在这儿蹲墙角了吧。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1, 1, 1);"> </span>这个人就是我的后邻居–刘山。七八十年代,在放城镇北十村,只要一提刘山的名字,那可真算得上是家喻户晓了。一提刘山,都知道是愣子,一说愣子,第一反应自然会首先想到刘山。并且每个人都可以讲出很多关于刘山的令人捧腹大笑的故事。 </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1, 1, 1);"> 刘山其实并不姓刘,他和我是一个姓的,是我本家的一个大哥。至于为什么叫刘山,我也说不上来。我记事时,那时我二大娘还在,他们就生了刘山一个儿子。刘山从小就表现的傻乎乎,对父母的安排是言听计从。我二大娘身体一直不好,在刘山不大时就得病去世了,他从小没有得到过真正的母爱。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1, 1, 1);"> 刘山个头不高,又黑又瘦,长脸,大鼻子,常年不洗脸。夏天一身脏衣服,冬天一身破棉袄棉裤,浑身上下露出黑乎乎的棉花,五冬六夏总是裸露着胸膛。我那时一直纳闷他怎么那么禁冻,看来人啊真是没有受不了的罪。刘山是很少自己单独下地干活的,因为他不会种地。锄地时总是把草留下,把庄稼苗锄掉了。因为这个没少挨二大爷的揍。下地的人们经常听到他在玉米地里声嘶力竭的大喊:“快来人啊,高粱地里打死人了。”正因为这些,有些人总是爱戏弄他,大人小孩都愣子愣子的喊,慢慢的好像也就真的成了楞子。愣的那么自然,那么顺理成章。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1, 1, 1);"> 他去供销社打来一瓶酱油,走在路上,别人冷不丁的指着瓶子大喊:“刘山,快看瓶底子,酱油漏了。”他立即把瓶底朝上,瓶口朝下仔细检查起来,当酱油洒得一滴不剩了,他才反应过来,哇哇大哭,好事者也都哈哈大笑起来。等到二大爷满脸怒容破口大骂的时候,那些人不知什么时候都偷偷的溜走了。有人拧着他的胳膊,疼得他嗷嗷大叫,大声质问他半个月是多少天,他说是十五天,那人便大声呵斥:“你放屁,半月是二十天,快说,要不我弄死你,说半月是二十天。”他便痛苦的喊叫着:“我说~我说~别打我,半月是二十天,二十天。”以后不管大人小孩问他,他便惊恐的条件反射似的大声回答:“我说~我说~半月是二十天,一个月是四十天。”因此便有了一个歇后语:刘山嘴里的半月---二十天。</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1, 1, 1);"> 说起什么官最大,有人告诉他说:“鬼子国的小队长的官最大,我封你个小队长当当,你这水平能当上。”他便自称小队长,不管走到哪里就先来上一句:“我是鬼子国的小队长,以后谁也不能打我了,要不我就巴勾你。”手掌做出盒子枪的样式并面露欣喜得意之色,好像说自己是小队长,能为自己壮胆,别人就不敢把他怎么样似的。他从小没少受别人欺负,只要他在街上,总有人拿他开玩笑,拿他取乐,个别人总是对他动手动脚。那时我年纪还小,对这些事一直感到愤愤不平,但又无能为力</span> 有人说,刘山愣的到家了,给他屎说不定也吃。这话虽然说的有些夸张,但他家是没有什么卫生条件可言的,何况那时他家穷,能吃上一口就不错了,谁还有心思管别的?我去他家的时候经常见到的是–他家炒了菜从不盛到盘子里端到桌子上,喜欢把锅放到地上,他爷俩和家里的一群鸡共同围着锅吃,气氛好像还很融洽。因此他家的鸡下得蛋特别好吃,都愿意买他家的鸡蛋。</p><p class="ql-block"> 有时候二大爷没空去集市卖鸡蛋,就对他千叮咛万嘱咐:“刘山啊,八个鸡蛋,每个一毛钱,能卖八毛钱,给八毛钱就卖,少了就不卖,千万记住。”他便一路念叨着去集市,“八个鸡蛋八毛,八个鸡蛋八毛……八个~八个~八格牙路。”然后忘得一干二净了。遇到心怀叵测想占小便宜的,便和颜悦色的对他说:“刘山,你家喂鸡不容易,一个鸡蛋八分钱,八个鸡蛋,八八四毛四,我多给你二分,给你四毛二,你卖吧,不卖我买别人的去。”刘山茫然的数着手指头,感激涕零,“卖,卖,以后有了还卖给你,你是好人。”回到家把钱交给二大爷,二大爷总是无奈的摇摇头,长叹一声:“哎,我这个楞巴儿啊,要是有一天我走了你可咋办哟?” </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1, 1, 1);"> 刘山虽然多少有点缺心眼,但一生不偷不抢,为人正直热情,富有爱心,乐于助人。我经常想:人啊,有时候有点楞或傻,其实也是挺可爱的,所谓的愣子傻子在某些时候都是和善良单纯相联系的。生活中有不少人乐善好施,舍己为人,不善言辞,总会被一些所谓精明之人称之为愣子,傻子。更有甚者,抛出自己的名言:现在这社会,人不能太实在了,实在了就是楞,就是傻。好像人就应该精通世故,奸诈虚伪,自私自利才是正常的。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1, 1, 1);"> 如果听说村里晚上放电影,他会兴高采烈的在街上来回大喊:“今天晚上演电影,打日本鬼子的,都去看啊。”遇到放电影他好像比谁都兴奋的样子。时间长了,如果想知道有没有电影,直接去问他就可以了。然而也有人神神秘秘的告诉他:“刘山,明天上午演电影,这次是白天演,可别告诉别人,人多了人家就不演了。”第二天一大早,第一个也是仅有的一个观众会傻傻的在放电影的空场上四处张望,来往的人们都知道:刘山又在白天想看电影了。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1, 1, 1);"> </span>遇到有人推车子上不去崖头,不用主动和他打招呼,只要他看见,是一定要过去帮忙拉一把的,而且是使劲的拉。有人火柴、粪筐掉到沟里了,鞋子掉到粪坑里了,只要一声招呼,一定是他帮忙捡上来,而从没有人说句感谢的话。人们习惯了这些事情安排刘山去干,他也习惯了干这些事情。</p><p class="ql-block"> 有时候他是很有自知之明的,去邻居家串门的时候,别人给他板凳,他是不坐的,总是蹲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怕自己坐了板凳,人家会嫌他脏。他很少主动说话,基本上是别人问一句,他回答一句。可能他知道不管到哪儿,都不会有他说话的份,也没人把他说的话当人话,干脆就不说了。有人端茶给他喝,他从来不喝,真想喝了会从家里拿来自己的茶碗,从不用别人家的碗。 </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1, 1, 1);"> 他唯一得到的爱是来自于他那驼背的父亲,多年来父子俩一直过着清贫但平静的生活。家里是典型的家徒四壁,大门和屋门是常年不上锁的,好像賊都懒得进他家的门。有人开玩笑,说要想藏点东西,最保险的就是放在刘山家。他一生最喜欢听的就是别人说给他找个媳妇,找个像电影演员似的媳妇。这时候我便发觉他总是微笑着闭着眼,一脸幸福满足的样子,我想可能是他白日做梦真的娶媳妇了吧。再楞再傻的人只要不是植物人都会有自己的梦想,可他这一辈子的梦想是注定无法实现的。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1, 1, 1);"> 终于有一天,二大爷撑不住了,临别之际,拉着刘山的手说:“刘山啊,我一直怕我走在你前头,这次我可真的要先走了。别怨我啊。我走了,你可怎么办哟?我的……我的……可怜的……楞巴儿啊!”声声叹息,老泪纵横,留恋牵挂之情令人动容。刘山拉着父亲的手,哇哇大哭,哭得很悲惨,很伤心。谁也听不清楚他哭着说得什么,只知道这是多少年来第一次看到他留下那么多伤心的泪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1, 1, 1);"> 二大爷走后,爱在街上溜达的他整整五天没出门。我们去看他的时候,发现给他送的饭菜一口都没动,一句话也不说,两眼呆呆的傻傻的望着屋顶,大家都说刘山这回是真的楞了。以后的一段日子,邻居时不时的半夜突然听到他撕心裂肺的哭声伴着时断时续的自言自语,那声音听起来令人恐惧,令人心酸。大家都说刘山大大可能担心他一个人害怕,晚上来和他作伴。但谁也没有问过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只知道他的天塌了,觉得他以后的日子肯定会更难过了。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1, 1, 1);"> 过了很长时间,他才渐渐从痛苦悲伤里脱离出来,开始了正常的生活。街坊邻居也都尽可能的照顾他,帮助他。不知是良心发现还是可怜刘山,再没有好事者和他乱开玩笑了,也再没有人欺负他了。他总算活得有点尊严了。因为不会种地,不能自食其力,于是便打听谁家有娶媳妇的,有出丧的。娶媳妇的,他扛着包了红纸的长杆子,上面系了一块红布条,叫“赶喜”,去放挂鞭炮,说几句吉利话,人家便给他一些馒头、菜、白酒等,有的可怜他还给他点钱。碰到丧事他便买上半刀火纸,扛着白纸糊的杆子,上面系一白布条,叫“赶哭”。给人家去吊丧,要象征性的哭上几声。当然也有特殊情况,本来是老头死了,他哭成了:“我可怜的娘哎~你怎么走了?撇下我这个苦命的……”随之召来的是一顿拳打脚踢。从那以后,他长了心眼,哭之前必须要落实好死得是男是女?是老是少?这些是丝毫不能马虎的,而且他的哭声不知怎么练的令人感觉特别真实,特别令人同情。人们都说,那么多要饭的,从心里哭的,令人动情可怜的只有刘山。都私下议论着:是不是刘山又想起他死去的大大了呢?我心里也一直纳闷,难道是他电影看多了?抑或是他有表演天赋,如果是真的话,那就太可怕了,这家伙隐藏的太深了。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1, 1, 1);"> 起初赶喜赶哭是组团去的,一去五六个人,七八个人,主家一看人多给的东西自然就少了。刘山第一个反应过来,千方百计的打探消息,有时候竟动用亲戚关系,生怕错过日子。有几年他是搞单干的,总是学着电影上鬼子的样子,悄悄地进村,打枪的不要。后来担负起管理丐帮的大任。有一次,我看到他用拳脚教训了一个平邑县武台镇的,那人比他身材高大,被他打得哇哇的哭。我问他为什么打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1, 1, 1);"> 他一本正经的对我说:“二兄弟,这家伙不懂规矩,也不和我说一声就直接去山头村赶哭,不揍他一顿就会乱了套,不知道我老龙头上有几只眼。”现在分析,在他心里按江湖规矩那人应该先去他家拜拜码头的。最多的时候我知道他管了八个乞丐,并且在丐帮有绝对的权威。那几年他过得很是潇洒。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1, 1, 1);"> 有一次, 我对他说:“山帮主,小日子过得不错啊,混得王八翻身了。”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1, 1, 1);"> 他得意洋洋的答道:“二兄弟,我是过苦日子的命,胃口不大好,吃排骨不带棒的不愿意吃,没办法,就这么个条件。”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1, 1, 1);"> 我说:“如果我不上班了,跟你混社会,不知你要我吗?”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1, 1, 1);"> 他略一沉思:“你做个二把交椅倒还行,你识字,给我当个军师,像梁山上那样。” </span> “第一把交椅谁坐?”我故意逗他。 </p><p class="ql-block"> “当然是你大哥我坐了,我比你年龄大,再说这活也不好干。”他朝我做了个鬼脸。 </p><p class="ql-block"> 这时我才知道我这个愣子哥原来还是很幽默的。当年他行乞的足迹横跨平邑、新泰和泗水三县。如果遇到他,有人搭讪说:“刘山,要饭去了?要了多少?”他会很反感的,正确的说法应该是赶哭或赶喜去了。他会不厌其烦的给别人一遍一遍的纠正。由此我联想到孔乙己的是“窃”而不是“偷”的纠结,原来这两人是那么的异曲同工。 </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1, 1, 1);"> 在回村的路上,如果遇到小孩子,刘山会挑个最干净最大的馒头递给孩子,逗孩子玩。虽然孩子或孩子的爸爸妈妈坚决不会要的,都说孩子不吃,实际上是嫌脏。我自己在想,那馒头在刘山眼里应该算是最美的食物了吧。大家都说,刘山心地还是很善良的,他原本不是那么楞的。都在议论以前有些人是不是做得过分了?如果那时候大家都关心他,教育他,帮助他,不欺负他,不讽刺挖苦他,不……刘山可能不会是现在的样子。是啊,人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言传身教对某些人,对某些人的一生是多么的至关重要啊。让一个人变傻容易,变聪明可就真的难了。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1, 1, 1);"> 后来我离开家乡去外面工作,回家的时候总是忘不了去看望刘山大哥,给他一两盒廉价的香烟,他便高兴感激的不得了。虽然随着时光流逝他日渐苍老,穿得也更脏,但我并没有对他反感,我知道脏的只是他的外表,他那颗心是纯洁的,这就足够了。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1, 1, 1);"> 有一天我朝家里打电话,母亲告诉我刘山死了,死的时候,很安详,没有什么痛苦,没留下一句话,无牵无挂。我就陷入了沉思,我的这个刘山大哥愣了一辈子,苦了一辈子,被人戏弄了一辈子,我从没听他埋怨过谁?愤恨过谁?从没抱怨过自己的命?好像他来到这个世界就应该过这样的生活。他走的时候,不知对这个世界是否还牵挂和依恋着。或许是他认为自己的生命该结束了,他要去那边找他的大大了,但愿他在另一个世界没有痛苦,没有烦恼;不会再楞下去,傻下去,我可怜的“愣子”哥啊……</span></p> <h3> 刘山堂屋后墙</h3> <h3> 刘山家猪圈</h3> <h3> 刘山家柴门 </h3> <h3> 刘山家老宅基原址</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