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头想特立独行的猪

东方木

<h3><br /></h3><h3> 1</h3><h3><br /></h3><h3> 在山村里落户的第一年春天,老队长看我们把吃剩的饭菜毫不可惜地倒掉,心疼得要命。他劝我们干脆养头猪算了,说剩饭剩菜不愿意吃,喂猪也比这么"糟尽"强。我们一听也对,反正剩饭剩菜扔也是白扔,喂口猪等猪长大了还可以杀了吃肉,就同意了。</h3><h3> 到几天后赶集的时候,我们用安家费真就买了一头小猪崽儿,卖猪的那个老乡说它生下来只有一个半月。</h3><h3> 这是一头毛色雪白的小猪崽儿,浑身干干净净没有一根杂色的毛,胖乎乎儿的,一点儿也不怕人,谁给它扔点儿吃的东西,它吃过之后就跟在谁的身后,"哼哼叽叽"地叫着还朝谁要,挺讨人喜爱的。户里的女同学好事,给这头小猪起了个名字,叫小白儿。</h3><h3> 小白儿就这样在我们集体户落下了户。</h3><h3><br /></h3><h3> 2</h3><h3><br /></h3><h3> 对于养猪,我们这些从城里来的年轻人没有丝毫经验,只是觉得每天把它喂饱了就行。所以自从小白儿到了之后,我们每天的剩饭剩菜都由它来打扫了。开始的时候,它的胃口还不大,每天我们吃剩下的饭菜就足以把它喂饱了。可是几个月后,当它长成大了,变成了老乡们所说的架子猪的时候,我们吃剩的饭菜就已经远远填不饱它日渐增大的大肚皮了。</h3><h3> 下乡的第一年是由国家供应定量口粮。我们这些年轻人本来就是处于能吃的年龄,下乡以后干起了繁重的体力劳动,饭量突然比在城里的时候增加了许多,加上刚开始的时候不知道节省和计划使用粮食,没到半年,国家定量给我们供应的粮食就所剩无几了。自己尚经常吃不饱,哪还有多余的粮食喂猪呢?</h3><h3> 其实,老乡们每年分配的口粮也不充裕,但每家每户也都至少要养上一口猪。他们养猪所用的饲料主要是野菜。山里各种各样能食用的野菜很多,只要花点儿力气去挖,填饱一口猪的肚皮是不费什么劲儿的。老乡们家里的半大孩子,每天必须做的一件事就是给猪挖野菜。甚至有些成年劳动力在干活儿歇气的空当儿,也忘不了给家里养的猪扯几把野菜。可我们这些知青每天干活儿就累得一塌糊涂,还有谁肯花力气为猪挖野菜呢?</h3><h3> 粮食不够吃,又没有人挖野菜,小白儿就免不了要经常挨饿。开始的时候它一饿,还围着我们尖叫着要吃的,后来它见不管怎么尖叫我们都没人理,它就开始自己想办法去打野食了。</h3> <h3><br /></h3><h3> 3</h3><h3><br /></h3><h3> 我们谁也没留过心,小白儿究竟每天是到什么地方填饱肚皮的。反正它每天天一亮就不见了,直到天快黑了才回来,而且不再饿得冲着我们尖叫,似乎吃得也很饱,回到我们给它盖的猪圈里就倒头大睡,第二天仍然是天一亮就不见了踪影。</h3><h3> 它到底是在哪儿混饱肚皮的呢?我们都觉得挺奇怪。但是谁也不想去深究,反正不用我们操心它就能吃饱,谁还愿意费那个心思呢?不过,这个谜底终于有一天被无意揭开了。那天一大早天还没亮,我们就被队长喊工的声音吵醒了。大家懒懒散散地爬起来,嘟嘟囔囔地抱怨着,穿好衣服,无精打采地扛着锄头向队部走去。还没等到队部,就听见一阵猪的尖叫声,随后听见生产队的饲养员老周恶狠狠的叫骂声:"这他妈的是哪家的瘟猪,天天跑到队里来占便宜?俺让你占,今天瞧俺不把你打掉腰子!"</h3><h3>  我们走过去一看,发现老周正在追打的那头猪正是我们集体户养的小白儿。它被老周追得满队部院子跑,边跑还边尖声地叫着。老周手里攥着一根搅拌猪食的木棒,气喘嘘嘘地跟在它的屁股会面撵着。</h3><h3>  我们集体户户长大潘见了不高兴了:"哎,我说老周,打狗还得看主人呐,打猪是不是也得看看主人呐?"</h3><h3>  老周对我们这些知青来这儿跟他们抢每年的那点儿分红现金一直就很不高兴,所以根本就没把大潘放在眼里。他话里带刺地说:"哦,原来是你们集体户的啊?难怪呢,你们都来俺们这儿跟俺们抢饭吃,你们养的猪还能不到俺们生产队的猪槽子里来抢吃的!"</h3><h3>  "哎,老周,你把话说清楚点儿好不好?谁来跟你们抢饭吃了?你当我们谁愿意到这个鬼地方来?"大潘被老周的话气得七窍冒火。</h3><h3>  "啊,俺们这儿是鬼地方,那你们为啥还来?俺们并没用八抬大轿请你们来呀!"</h3><h3>  "要不是不下乡不行,你就是用八抬大轿请我们,我们也不会来呀!"</h3><h3>  两个人唇枪舌剑,你一句我一句地就这么吵上了。陆续来的社员们都一声不吱地看热闹,没有一个人出来劝解;我们集体户的同学虽然听了老周的话也非常生气,但是因为大家各怀各的心思,谁也不想得罪这里的老乡,生怕以后抽调时碰到麻烦,所以也就没有一个人出面来帮大潘的腔。最后还是老队长来了,才把这件事平息了。老队长对老周息事宁人地劝道:"算了,算了,他们集体户的一头猪一天能吃多少,就让它在这儿混口吃的吧。也怪我,多余鼓动他们养猪,他们这些城里来的小青年哪会养猪啊。"</h3><h3>  老周还嘟嘟囔囔地不服气,但既然是队长发话了,他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h3><h3><br /></h3> <p class="ql-block"> 4</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虽然如此,小白儿在队里蹭食吃毕竟不能理直气壮的,老周一不顺心,就给它两棍子。猪这玩艺虽说是记吃不记打,但因为老是提心吊胆的,也就抢不上槽了,每回顶多也就能混个半饱,时间一长,小白儿明显地瘦了下来。好在一入秋,苞米棒子灌浆了了,高粱晒红米了,大豆荚也鼓起来了,大地里可吃的东西越来越多,小白儿就整天在外面大地里闲逛打野食。这样一来不要紧,可就引起公愤了。你想啊,老乡们辛辛苦苦累了快一年了,大伙儿都盼着丰收,多打点儿粮食,多卖点儿钱,年底分红的时候也多分个块八毛的。小白儿在庄稼地里这么一祸害,大伙儿看在眼里都十分心疼。老队长也不得不找我们集体户了,让我们把猪圈起来。可我们那个小猪圈,还是小白儿刚买来的时候盖的,墙还没有一米高,圈小猪崽还可以,圈已经长到了差不多有100多斤了的小白儿,哪里还圈得住?它一跳就跳出去了。再说,我们集体户这帮人都巴不得它跑出去把肚子吃个滚瓜溜圆,长肥长胖点儿,天冷了好宰了吃肉,也就更没有人精心管它了。</p><p class="ql-block">  老乡们看我们不管,都急了。也不知是大伙儿商量好了,还是不约而同地达成了一种默契:在外面干活的时候,只要看见小白儿在祸害庄稼,就像见了不共戴天的仇人似的追打。我们这些知青也都知道,放纵自己养的猪祸害生产队的庄稼理亏,谁也不好再出面像大潘跟老周那样吵,只能当作没看见。</p><p class="ql-block">  没想到这么一来二去,那小白儿竟然变得像野猪一样了:白天在大地里随意吃,连晚上都不回圈了。它也被人打怕了,一见到人影就跑。连着半个多月它踪影不见,这回轮到我们集体户着急了:眼看着要吃到嘴的猪跑了,能不急吗?</p><p class="ql-block">  可急也没办法。地里到处都是一人多高的庄稼,你上哪儿找它去?有时候我们可以听见庄稼地里有动静,估计是它在祸害庄稼,可没等你到它跟前,它听到动静就跑掉了。你到那儿一看,不是它是谁?如果是包米地,你肯定可以看到它咬倒的一片包米秸杆,上面还没成熟的包米被它啃得一片狼藉。如果是高粱地,你同样可以看到被它咬倒的高粱秸杆,上面的已经晒红米的高粱穗已经被吃得七七八八,地上散落着很多高粱粒子。如果是大豆地,那就更没法看了。这家伙吃大豆好像有绝招,我们估计它是在大豆地里先打滚,把那些豆秸杆压倒,然后再吃那上面挂着的豆荚。总之,北方的秋天大地里能吃的东西简直是太多了。它不但饿不着,反而能调换着花样吃,甚至连队里为老乡种的香瓜都不放过。</p><p class="ql-block">  看它实在是闹得不像话了,迫于全体社员的公愤,老队长不得不来对我们下最后通牒:限两天之内,如果再不把小白儿弄回来,锁在猪圈里,他就要派人带着猎枪去打了。为此,还放了我们两天假,让我们集体户的10个男女同学去把它找回来。我们分成两个小组在一人多高的包米地、高粱地里兜了两天,倒是看见了它几回,可是还没等靠到跟前,它就跑得无影无踪了。</p><p class="ql-block">  队长见我们的确是弄不回来它,就真的派了两个老乡,扛着猎枪每天到地里去搜寻小白儿。我们也认了,反正把它打死了我们还能吃到肉,要不然真的是白养它一回了,所以不但没提出异议,反而暗暗盼着能把它打死。那几天,我们天天都能听见枪响,可就是没见那两个老乡把小白儿拖回来。据说那两个老乡私下里直抱怨,说是这帮城里来的小青年养的猪,也和他们一样聪明,听到点儿动静立马就跑。在那几乎密不透风的庄稼地里,人既看不远,也跑不快。只能朝有动静的地方开几枪,哪儿打得到它?</p><p class="ql-block">  经过十几天劳而无功的狩猎,还是没能把小白儿置于死地。慢慢的,那两个老乡也疲塌了。老队长一看实在没办法了,也就只好对这个家伙听之任之了。</p><p class="ql-block"><br></p> <h3> 5</h3><h3><br /></h3><h3>  等到开始动镰刀秋收的时候,我们以为小白儿的日子这回算是难过了。原来大地里到处都是可以藏身的地方,要是庄稼都放倒了,大地里都一望无余,它还能到哪儿藏身?可没想到,庄稼全被撂倒后,也没发现小白儿的踪影。</h3><h3>  这家伙跑到哪儿去了呢?大伙儿不禁纳闷。有人说它进山了,也有人说它让黑瞎子吃了,总之它是不见了。</h3><h3>  对于小白儿的失踪,我们集体户的同学还真懊恼了一阵子:要是早知道结局是这样,我们还真不如早点儿把它宰了解解馋。现在倒好,连根猪毛都没留下。</h3><h3>  懊恼归懊恼,过了一阵子我们也就把它忘了。直到下第一场雪的时候,这个话题才又重新被大伙儿提起。</h3><h3>  雪后的第一天早晨,就有早起的老乡在白茫茫的雪地上发现了一溜儿猪蹄印。看得出,猪是从屯子外面来的,在屯子里面绕了一圈,把好几家的包米秸杆跺拱了个乱七八糟,然后又出了屯子。大潘听到这个消息后,马上去找老队长,恳求老队长替我们向屯子里有猎枪的人家借了两条猎枪。我们集体户的五个男生胡乱吃了口早饭,就扛着猎枪,追踪着那一溜儿猪蹄印上山了。</h3><h3>  山上的路很难走。有些地方,大雪差不多把干枯的野草都闷在下面了。树木上的叶子早就落光了,山林里的视野也显得比夏天和秋天开阔多了。雪地上,除了小白儿的蹄子印外,还有一些其它小动物留下的痕迹。我们紧盯着那一溜儿猪蹄印不放,快爬到半山腰的时候,眼看着那一溜儿猪蹄印在前面一棵粗大的倒木附近消失了。</h3><h3>  大潘伸手在嘴边示意我们停下来,别出声,然后和刘迷糊端着猎枪,悄悄地向那棵粗大的倒木摸去。我们也悄悄地跟在他们后面。在离倒木20几米的时候,我看清了,原来那棵倒木是空心的,中间有一个很大的洞,猪蹄印在倒木的洞口消失了。</h3><h3>  大潘和刘迷糊小心翼翼地接近了洞口,在离洞口10几米远的地方一左一右站住了,平端着枪,眯起一只眼,瞄准了洞口。我和另外两个同学按照大潘的示意,绕到倒木的根部,举起了手里的木棍。我和大潘的目光对视了一下,见他点头,便对另外俩同学说:"我喊到三的时候,咱们一起敲打倒木,把它吓出来。"说完,我运足气,大声喊道:"一二三"!"三"字刚出口,我们便一起使劲敲打倒木。几乎是在同时,一头大白猪,从倒木的洞口冲了出来。说时迟,那时快,大潘和刘迷糊的枪声先后响了。</h3><h3>  小白儿被打了一个趔趄,马上又爬了起来。不知它是被突然袭击打蒙了,还是真的养成了野性,竟然斜刺里向大潘一头撞了过去。大潘躲闪不及,被撞得仰面朝天摔倒了。我们忙跑过去把大潘从雪地上拉起来,见他没受伤,这才放了心。我看看雪地,见上面有鲜红的血迹,忙兴奋地向大伙儿报告:"它被打伤了!"</h3><h3>  大潘扑搂扑搂身上的雪,一挥手说:"追!"我们5个男生欢呼着,顺着血迹朝小白儿逃走的方向追去,大潘和刘迷糊边跑,边往猎枪枪膛里又装好子弹。</h3> <h3>  我们气喘嘘嘘地追出去足有二里地,才看见小白儿的身影。远远看去,它逃跑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h3><h3>  "快追,它要支持不住了!"大潘说。我们见猎物就要到手了,自然兴奋不已,鼓足力气,一口气追了上去。</h3><h3>  我们和小白儿的距离愈来愈近了。它摇摇晃晃地又跑了几步,大概是因为失血过多,实在跑不动了,便忽然停了下来,转过身,瞪着两只充满了血丝的大眼睛,恐惧地瞪着我们。</h3><h3>  我们追到离它大约只有10米的地方,也站住了。我们5个人和一头猪对峙着。整整一个秋天,它在庄稼地里开怀大吃,长得膘肥体壮。看上去,足足有200多斤。尽管入冬以后,它可吃的东西少了,可好像还很肥。</h3><h3>  大潘和刘迷糊端起了枪,瞄准小白儿的脑壳几乎是同时开了枪。这两枪打得很准,小白儿连一声都没吭,就被打倒在雪地上了。</h3><h3>  我们用一根绳子拴着小白儿的两条腿,把小白儿的尸体拖到了集体户。回来后,全户同学商量了一下,觉得这小白儿虽然是我们花钱买的,但却是生产队养大的,光自己吃猪肉有点儿不仗义;大伙儿本来就对我们一肚子意见,莫不如干脆和全屯子的老乡聚餐一次,借此也好缓和一下我们之间的紧张关系。于是,我们把老队长和全队男劳力都请来了。老队长一高兴,又让保管员从生产队的仓库里拎来了满满一大桶土造的白酒。</h3><h3>  那天晚上,我们和全队的男劳力连吃带喝,闹了大半宿。一头200多斤重的猪,被大伙儿吃得干干净净。</h3><h3>  从那天以后,老乡们对我们的态度明显改变了,老队长的评价是:"这帮小青年还真挺仁义。"</h3><h3>  我不止一次想过,如果我们没有把小白儿杀死,假以时日,小白儿会不会变成一头真正的野猪呢?</h3><h3><br /></h3><h3> 1997年12月20日草拟</h3><h3> 2017年09月05日改定</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