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失的美好

白丹

我小的时候，大约是从小学到初中的那些年，每逢过年我都会拥有一身漂亮的新衣服。那是母亲专门去林东街里给我买回来的。
印象最深的有两套，一套是西瓜红色的，一套是鹅黄色的，面料类似于现在成套的运动服，很厚，但样式比运动服好看多了，有很多小图案加以点缀，或是花朵，或是小动物，具体的细节记不清了，毕竟是二十几年前的事情了，这些衣服也一件都没留下，大部分都送人了。

那个时候每年都有这样一身新衣服在农村是不多见的。那时父母都在百货商店上班，是挣工资的，我家的经济条件与同龄人相比还算可以。过年给孩子买一身七八十块钱的衣服没什么问题。后来父母都下岗了，为了维持生计，他们白手起家开起了自己的商店，钱都是借的，刚开始的几年经营状况也不是太好，但每逢过年，我的那一套新衣服总能如期而至。大年初一我总能穿戴一新去左邻右舍家显摆一圈，开学时总能在同学们羡慕的目光中走进教室，有时老师还会夸奖几句。

那时真叫一个高兴啊。十几岁的孩子年年都有新衣服穿，而且被人羡慕着、夸赞着，虚荣心得到了满足，又有一种优越感。那时不懂什么叫虚荣心和优越感，只觉得过年真是好。
于是更加盼望着过年，知道母亲去林东街里了，在家里一整天都幻想着衣服的颜色和样式。下午早早地去路边等从街里回来的班车，一辆车停下，踮起脚努力从模糊的玻璃中寻找母亲的身影，这辆车上没有再继续等下一辆。终于等到了母亲下车，我接过母亲手里的东西，一溜烟儿往家里跑，早把母亲甩在了身后。

渐渐地长大了，家里的条件也越来越好了，一年中总能买上几回新衣服，对过年的那身衣服不再那么期盼和稀罕了，也不想让母亲给买了，有时觉得她买的不合心意，不如自己去买的顺心和痛快。于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对母亲过年给我买新衣服这件事印象愈来愈模糊。

上了大学，大一的寒假，我给母亲在呼和浩特买了一件棉袄，这是我第一次给母亲买衣服，花了大概200多块钱，棉袄很厚，颜色是咖色的，母亲很喜欢，说正适合她冬天在商店卖货穿，长短正好，不影响她干活；薄厚正好，保暖又不显得笨重；颜色也正好，耐脏不用总洗。这件衣服母亲一连穿了好几个冬天，后来袖口都磨得开花了，下摆也开花了，母亲终于不再穿了。

后来我渐渐地便开始给母亲买衣服了，遇到适合她的就买下来寄回去。妹妹也买，表姐也买，所以母亲衣服很多，衣柜里几乎全是她的衣服。母亲也经常把不穿的衣服送人，只要别人不嫌弃她就收拾着打包，衣服送给需要的人了，她特别高兴，还让我们也把不穿的衣服都拿回来送给需要的人。
再后来，母亲病了，得了不治之症。她自己慢慢地也知道了自己的病情，我和妹妹还是给她买衣服，她的外甥女、侄儿媳妇也给买，她总是说快别买了，我还能穿几天啊，白花钱。只要有人给她买衣服，她就这么说。

母亲原来其实挺爱美的，虽然每天卖货琐碎脏乱，但她总穿得干净整洁，自己也爱穿爱买，我们给她买回去了衣服，她嘴上说着别买了，可脸上高兴，不用催促早就在镜子前左转右转了。可现在，衣服买回来了让她试试，她没有一点兴致，在我们的一再催促下，勉强试了一下就放在那了，大部分新衣服后来她一次都没穿过。可我们还是给她买，恨不得把所有漂亮的衣服都买回来，让她一年一年的穿，花再多的钱都行，只要她好好地活着。

我最后一次为母亲买衣服就是为她买寿衣。她嘱我不要买市面上卖的那种寿衣，就买以往平常她穿的那样的，让我去商店看着买。给母亲买衣服那天，我站在商店里，看着眼前挂着的一件件衣服，想，我小的时候，母亲大概也是这么站在一件件漂亮鲜艳的衣服前，满心欢喜地给我挑选衣服，她拿起一件衣服，展开、比量、包装、交钱，然后满意地走了。她知道这衣服是她女儿的欢呼雀跃，是一个孩子最简单实在的幸福，更是她作为母亲带给孩子的生活的奔头和希望。她的女儿将穿着她亲手买的这一身身新衣服在她的目光里长大成人。她感到无限荣光！此刻呢，当年那个小女孩已经在她的目光里长大成人了，她在给母亲买衣服了，然而这身衣服不是为他们一家原本不错的生活锦上添花的，而是女儿为满足母亲生前最后的心愿，让母亲穿上走向坟墓的。

母亲最后还是去世了，临终前母亲曾嘱咐我好好生活，对自己好点，上班的人，穿点好的衣服，不能太将就。母亲死后，我曾一度疯狂地买衣服，有的时候同事或者朋友会夸奖我某件衣服穿着好看，可我再没有小时候穿着母亲给买的衣服被人夸奖的那种高兴劲儿和优越感了，反而觉得自卑，尤其是在大街上看到谁和自己的母亲走在一起或是听到谁给自己的母亲打电话，开口叫一声“妈”，我更觉得自卑，活了三十多年，我没因为什么事自卑过，没有了妈让我觉得抬不起头来，让我觉得我比不过任何人。光鲜亮丽有什么用，那颗荒芜空洞的心永无安放之处。
那套西瓜红色的衣服哟，那套鹅黄色的衣服哟，什么时候能让我再看看你们，摸摸你们，哪怕是在梦里，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