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紫云英

邓建强9120632

童年的紫云英

不知什么原因，今天我突然想起了紫云英。 童年起，我们一直叫它的俗名——红花草。

    记得到腾桥采风时，在贞节牌坊西面的橘子地里拍了一张紫云英， 我很快找到了3月23日的照片。那天我发现紫云英，尽管一小片，我格外惊喜。它就像老朋友，我好久好久没见。它被夹在树的中间，我觉得非常可怜。阳光对于它来说，有时也是一种奢侈。它和小草挤在一起，争抢有限的营养。我马上蹲下，轻轻地摸着它，带着握手的那份情感。我知道手掌是温热的，它给我清凉的舒服的感觉。 矮矮的瘦瘦的紫云英，有种莫名的亲切，它跟我小时候的身世一样。我一出生就寄养在上顿渡程家山村。全村忠厚善良出名的奶爹王柏生、奶娘杨千金没有拿钱收养了我和可怜的奶妹邹美红。冬天本来冷，还总是吃两餐加了白菜的泡饭。饭刚吃完，尿就拉消了肚子。有时梦都没做完，就饿醒了。什么是饥寒交迫，我不光亲身体验过，理解也可能比别人更透。粮食就不够吃，我们都长得面黄肌瘦。逢年过节或放假，我有时到抚州荆公路自己的家里，院子门口住的白头发高个子的老婆婆不喊我正名，总喊我五矮子。她取我小名也不是空穴来风。全家合影时，我年龄与个子最不匹配，我比老六——大弟弟建平还矮一截、还瘦一圈。       

紫云英除了让我想起艰苦的岁月，更多的让我想起开心的事情。

        童年时候，紫云英到处都是。冬天用水车车干村前池塘和湾里藕塘的水，抓完鱼、挖完藕后，男男女女排队挑乌黑的塘泥到田里，隔一两尺一担。塘泥晾干就用锄头敲碎，敲碎后还会施公共厕所的大粪。童年时每家都有交猪交粪的任务，猪养大交到公社去，猪粪交到队上去。猪大都放养，每家都轮流走遍全村用童年巴掌样大的三角“铁锄”捡过猪粪。基肥底子打好，奶爹这样老练的长者才有资格撒播紫云英的种子，种子撒密了会长得很瘦。紫云英刚长出稀稀疏疏、又薄又小的叶子，连泥巴都遮不住。渐渐大了，渐渐密了，渐渐高了，渐渐壮了。几乎所有的村庄都被紫云英包围，那连天的青绿还真养眼睛。不管走到哪里，鼻子里都藏满了紫云英的清香。三月花儿刚开，一朵一朵，星星一样，田野好像站了彩色的细蝶，又像生日蜡烛燃起粉色的火焰。四月盛开，生怕落后似的。远望就像彩云飘到了地上；近看蜜蜂嘤嘤嗡嗡，采了这朵飞那朵。我奶娘隔壁的焕兴大哥在大家门前的大片空地上养了几十箱蜜蜂。他最爱四月，蜂子有采不尽的花粉。蜜蜂从蜂房里飞进飞出，我们周围热闹极了。他隔三差五把摇蜜桶搬到蜂房边，然后打开蜂箱取出两片含满蜜的蜂房插到摇桶里，再抓住连着齿轮的曲把咕咕地摇着。蜂蜜斜雨一样摔出来，这两片摔空再换下两片，周而复始。稠稠的蜜不绝如缕油也似的流到另外一个水桶里，半小时左右就流满了。有时见我鼓着眼睛盯着，他就走到厨房拿只碗，倒上半碗水，再用碗盛上大约一调羹的蜜给我解馋。蜜水又纯又鲜、又粘又香，喝了甜到心窝。

        我爱三四月，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奶娘年年养猪，我好早知道报恩，总是自觉揽下打猪草的活。比我大五岁的奶兄——方兴从未打猪草，我不会挤兑他，我也瓜分了他的一份父母之爱。自留地只够种菜，菜除了人吃，只有少部分喂养猪和鸡鸭。我放学后，就搁下书包，提着粪箕去打猪草。那时候，田地是队上的。田里的紫云英虽然长得好，但我一般不会去拔，也不敢去拔。我好怕勤快的正兴队长，他经常冷不丁地荷着锄头不记报酬地到队上田里巡视。需要水的就挖开口子，流够水就堵住。他碰着我抠黄鳝把田埂和水沟的土弄松会不高兴。本来我一般拔些野芹菜之类的给猪吃，但这两个月田埂上、小溪旁、高高的土窑上、低低的水洼里都会长紫云英。我出去打猪草往往不要走多远，就把粪箕塞得紧紧。这样容易，偶尔回来了又去第二趟，准备后天猪的口粮。几天的猪草，奶娘发明了保鲜的储藏方法:洗净，入缸，压实，撒盐，盖紧。这样有咸味的猪过年似的，啾啾地喝，嗖嗖地嚼。那津津有味的声音，听起来都特别带劲。其它几个月猪草不好找，有时沿着小河或小溪一直走，周围外村的范围都到过:东到笠上，南到潘家和山头，西到熊家，北到榨下（龙家）。岸上难找，如果热闹的地方就脱鞋子、挽裤脚到水沟里去拔一种滑滑的又扁又长青黛发黑的“海带草”。水满的时候，一不小心就湿掉衣袖和裤脚；寒冷的时候，会脚趾抽筋或小腿肌肉痉挛。偏僻的、低矮的、树多的和有大塘的地方光线不好时候是不敢去的，我 害怕碰上蛇和“水猴子”。有人说见过水猴子，它的头发很长，会把人缠住，拖到中间泥巴里去。紫云英为我节省了大把大把打猪草的时间，我有空去做喜欢的事情——钓鱼、砍柴、捞螺丝、挖蚯蚓、拾煤核，或者和小朋友捉迷藏、滚珠子、弹酒盖、打陀螺、打纸马（两张纸平行合拢后纵横交叉放，交叉的边沿对角折好，依次压着，最后的角插入）、滚桶箍（用铁丝弯的钩竖着推坏水桶的铁箍滚走）。我一天要是多做了事情，或多玩了花样，吃饭仿佛更甜，睡觉仿佛更香。      

紫云英成熟最有意思。有时没有菜吃，打猪草就到人看不到的田里顺手掐一两把又嫩又壮的紫云英藏在底下。放外边会露马脚，田里的水灵灵，叶子更大，干子更白。沸腾的热水烫一下紫云英，捞起来，滤干水，捣碎蒜头，加上盐巴和麻油，凉拌。吃的时候，满口香甜，舌根都会想吞下去。 紫云英除了吃，其它的也很恋人。我们小伙伴早晚骑在牛背上，放牛到田里吃紫云英。我们虽然不会吹笛，但会吹牛。奇闻故事、欢声笑语和牛背高高在上的感觉难以忘怀。白鹭有时在我们身边盘旋，有时在牛走过的脚窝里找什么东西。大叔牵牛犁地，我便会提个火笼或竹筒跟在后面捡蚯蚓。蚯蚓有的犁断了，没有断的就从孔眼里拉出来。大叔犁到青蛙、蛤蟆、黄鳅、黄鳝都会让牛停下，捡起来，叫我去拿。停下来的时候牛最高兴，可以大大方方地吃甜甜的紫云英，不必担心吆喝，更不担心鞭子。当然，犁紫云英地的一般都给牛扣上一个蔑制的半个足球样大透气的口罩。如果不罩，贪吃的牛时时停下，很误工时。牛犁地的时候，紫云英倒下，泥巴自然地把它盖在下面。祖上真聪明，懂得这样耕田沤肥。田翻好了就放水，放完水就另外一种景象。野外，一亩田就是一块镜子，千百块镜子连在一起，亮晶晶的、明晃晃的，倒映着天光，倒映着太阳和云朵，倒映着蜻蜓和飞鸟。细看，鳅鱼成双成对形影不离在一起，青蛙呱呱地呼朋引伴。再过段时候，田里浮起似油非油、似膜非膜的污垢。紫云英发酵了，沤出绿汁来了，很臭很臭，但像臭豆腐一样里面还混合些许的香味。紫云英摇身一变成了绿肥，它比化肥强多了，不会带来污染，不会板结土壤。踩到这样的田里插秧，泥巴酥软酥软的，好舒服。禾苗过几天就还青了。

禾苗封行，紫云英开始孕育果实。花收了，慢慢长出像船的“小扁豆”。“小扁豆”慢慢 由绿变黑，叶和干颜色变深。这时候紫云英地里长嘴、麻毛、高脚的“麦鸡” （学名秧鸡）特别多，肚子上发白特别容易发现。隔壁定兴他天天晚上拿手电筒出去照，发现了就用长杆的网罩，几乎会有收获。我端碗在他门前吃饭，也可以尝鲜。我到过几次，人还没到靠近，“麦鸡”就“啊”的一声啪啪飞走了。慢慢花全部收完，叶和干全部枯了，是收种子的时候。大人们相隔一米样子一字排开，弯腰用手扯断紫云英的干，再帘子一样卷实。也许是地高，也许是为了躲阴……紫云英里隐藏着许多大大小小的青蛙。小孩就像跟屁虫似的跟着大人，眼睛盯着地下，只要发现青蛙就会以最快的速度虚掌拍过去。我是不愿错过这一年一度的机会。小青蛙给鸡吃，有时两只鸡蹬着脚伸长脖子嘴对嘴拉着青蛙。大青蛙用小火烤，加点辣椒，比鱼还香。如果有饭，我不舍得放碗。收工的时候，男人们就要把一卷一卷被子样大的用绳子花绑，挑往晒谷场。力气大的挑两层，我都担心这些人因为看不清路而摔跤。女人们在晒垫上晒干了，种子就会爆出来。没有出来的就用脚踩或用手搓，一粒都不舍得抛弃。最后枯稿又烧掉变成了肥料。紫云英全身都是宝，奉献给我们。

时代变了，原来稀疏的稻穗变得又密又长；可惜传统绿肥也被化肥代替。庆幸和高兴之余，我有点叹息和失落。如果每年春天能够在野外看到紫云英，看到曾经陪我度过童年、曾经给我快乐、曾经让我回味的紫云英，那是一种幸福。那接天的绿色，那天上飘下的云彩，那像紫云英一样无私奉献的大哥、大叔，那养紫云英一样养我的奶爹、奶娘，我真的好怀念。

       什么时候能够变成一粒紫云英的种子呢？像蒲公英一样，飞到田野和山岗，去陪春天发芽，去守东风生长。我要是成为别人的风景和朋友，那才是最圆满和最美妙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