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br></h3><div> 弄明白了父亲的高小学历,也明白了父亲的求学历程其实是多么令人心酸。可是当年父亲在讲述这些事情的时候,心平气和里还带着一丝丝甜蜜。直到近几年,我也开始回忆往事时才体会出,那是需要一种境界的。他没有正式上过学,可是却掌握了相当的文化知识;他没有正式的在教室里坐过一天,可是他却有一位先生,而且敬重了一生。</div><div> 这位先生,就是他在霸王村的地主家放猪时,每天过江去给他打酒的刘先生。我曾经去过那个江边,望着滔滔流过的江水,想像着当年父亲背着酒葫芦坐在舢板上的样子。说真的,心里没有酸楚,倒觉得有几分浪漫。这缘于那位刘先生不仅对父亲有传道授业之恩,而且几年之后,他又做主把妻侄女嫁给了父亲。他的妻侄女就是我的母亲。所以,刘先生就是我的姑姥爷。</div><div> 母亲原本出生在一个相当富有的大家庭里。就在霸王村江对面的江甸子镇上,一个有坐堂医的中药铺子,是母亲的爷爷创下的产业。在那个小镇上,虽然说不上多么富有,却也名声在外。母亲的大哥——我的大舅——五、六岁时被胡子绑走了。胡子捎来信,让速送赎金,否则撕票。他们开出的是天价,家里人只好卖了药铺和一切值钱的东西,凑够赎金赎回大舅。姥爷一病不起,家业也从此一落千丈。如果不是有这个变故,父亲和母亲也不会有这个缘分。就在刘先生去看他的大舅哥时,我的姥爷托他给母亲找个好人家。母亲老大,下有三个妹妹;所以要嫁人,只有先从她起。</div><div> 刘先生步行几十里赶到我们家,说明来意便领着父亲去江甸子。本来是来相亲见面的,母亲也特意换上一件带小花的布衫,可是看到父亲来了,她却跳出后窗跑了。</div><div> 后来,我们问起她,你跑了也没见到人怎么就答应了呢?她说:你姑姥爷说好,别人还能说什么呢!</div><div> 可见姑姥爷的威望有多么高。就这样,父亲的恩师又成了媒人和长辈。我们也有缘有了这样一位可亲可敬的姑姥爷。</div><div><br></div> <h3><br></h3><h3> 五一年六月,父亲调往辽宁工作,走前他和母亲去看望姑姥爷,临别时拍了这张照片。他(她)们拍照时,我也在场,只是我在母亲的肚子里。也许因了这些,我从记事时起,就知道老家那边还有一个姑姥爷。一个白胖的老头,慈眉善目,说话慢条斯理,极和蔼可亲。</h3><div> 姑姥爷姓刘,名文化。本身的职业是中医大夫,唯一一次当了半年的教书先生,就收了我父亲这么个学生。从那以后,他都以行医为主。那一年,他背着药箱在乡下游走行医 ,家里捎信来,姑姥娘给他生了一个儿子,让他给孩子取个名字。当时,他手里正拿着一把草药菖蒲,于是随口就说:叫菖蒲吧!</div><div> 我管这个菖蒲也得叫大舅。好像姑姥爷给取的名字带着灵气,菖蒲舅舅长大了极聪明。五十年代初读高中时,就发表了小说,引起轰动。姑姥爷的初衷是想让他承继中医行业,也做一个悬壶济世的好大夫。可菖蒲舅舅偏偏热爱文学,好在姑姥爷是个极开通的人,又只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也就由着他了。谁料到了反右派时,菖蒲舅舅被打成右派,发配到了劳改农场。</div><div> 姑姥爷表面上看不出变化,每日照常行医,可姑姥娘整日以泪洗面。 那时,我们一家住在千里之外,只是大概听点消息,具体什么情况尚不知晓。</div><div> 一九六九年,我们全家回到老家。姑姥爷就在我们老家的公社卫生院当大夫,家就在卫生院旁边。我们家因刚从城里搬回来,每月要去公社粮库买一次粮。每次我去买粮,母亲都嘱咐我,一定要去看望姑姥爷和姑姥娘。这使我经常有机会走近两位老人家身边。</div><div> 姑姥爷很忙,连回家吃饭也是匆匆忙忙的,甚至有时刚刚端起饭碗,外面一喊,他立刻撂下碗,抓起药箱就跟来人走了。有时,我晚上住在他们家,赶上姑姥爷又有了空闲,我们会伴着一盏摇曳的煤油灯,姑姥爷一边吸着烟,一边讲我父亲小时候跟他读书的事。我很喜欢听他慢声慢语的讲述,亲切而又有趣。但他从来不提菖蒲舅舅。</div><div> 姑姥娘那时两眼什么都看不见了,可还时常有浑浊的泪水从眼眶里流出来。她便常常揪起衣襟,去揩淌到腮边的眼泪。她摸索着,从锅碗瓢盆菜刀案板,到淘米下锅灶坑点火,照样把一桌农家饭菜操持得整齐而又喷香诱人。我要帮她做点什么,她不让,说:你就在屋里坐着和姑姥娘说话就行!</div><div> 我坐在紧靠门口的炕沿上,隔着一道门坎,看着姑姥娘洗菜切菜,淘米做饭。尽管一切都是摸索着进行,但让你看在眼里,却是那样的有条不紊。她虽然眼睛看不见,两手摸索着在案板上切菜,但说话时仍然把脸转过来对着你。我知道,这是她自小在那个豪门大院里养成的习惯。听母亲说过,她的爷爷曾有过很大的家业。后来虽说败落了,但好多习惯和规矩却不知不觉地流传了下来。我很少说话,都是听姑姥娘在说。她说得最多的,都是有关菖蒲舅舅的事情。</div><div> 她说菖蒲舅舅从小就聪明伶俐,姑姥爷有意让他学医,他偏要写小说当作家。结果,他却因他的那篇小说,成了全省最年轻的右派,被押到北大荒一个劳改农场劳动改造。姑姥娘心疼儿子,思念儿子,千里迢迢地跑到劳改农场,看望菖蒲舅舅。她被人带到一间大房子门外,里面两排穿劳改服的人,面对面地站着,在一个管教人员的口令下,逐对地互相揭发,然后互扇耳光。她看见了日思夜想的儿子,劳改服下一副瘦骨嶙峋的身架,剃着光头,还带着那副近视眼镜,面容枯瘦,目光呆滞。管教让他揭发他对面的人,他嗫嚅着说不出话;让他扇那人耳光,他闭着眼睛在那人的脸上拂了一下。管教大怒,让对面的人打他。那人抡圆了胳膊,一巴掌就把菖蒲舅舅打得在地上滚了几个个,眼镜也摔碎了。门外的姑姥娘双腿一软,昏倒在地。</div><div> 姑姥娘是怎么回的家,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姑姥爷说,她摸索着走进家门时,眼里流出的泪水是暗红色的。从那时起,姑姥娘的眼睛就什么也看不见了。母亲陪着她流泪时说:大姑,你不去看菖蒲,眼睛就不会坏了。姑姥娘说:我就恨自己,眼睛为什么早不瞎?早瞎了,不就什么都看不见了!</div><div> 往往这时候,我都不忍再看姑姥娘的脸。我转过身,去看挂在墙上的镜框里菖蒲舅舅的照片。一张清癯的面孔,小分头下一副圆圆的黑框眼镜,两只眼睛透着睿智和善良。当年,这是一个相当帅气的小伙子。</div><div> 后来,我招工、上学离开了家乡。再后来听说,上边有政策,对当年的右派都进行了平反。菖蒲舅舅也回来了,安排在邻县乡下一所中学教书;不久,又结婚成了家。姑姥爷和姑姥娘痛苦了多少年的心,也舒展开了。等姑姥爷到了退休年龄,他立刻办好手续,处理了房子、家具,领着姑姥娘带着全部积蓄,去找菖蒲舅舅。父亲和母亲去送他(她)们老两口,见姑姥娘虽然脸上也淌着泪水,可那笑容却是灿烂的。她不停地说:我要去享福喽!我要去享福喽!</div><div> 他们走的时候是春天,大地回暖,阳光明媚。冬天时,父亲公出,特意拐个弯去看他们。回来后对母亲说:大姑的身体怕挺不了多久了。果然不久传来了消息,姑姥娘的身体像耗尽了油的灯,终于熄灭了。她没有享受到儿子回来后的幸福,先一步走了。没多久,姑姥爷也离开了那个家,因为他的眼睛还好,什么都看得见。他在通化市站前找了间小房,开了个中医诊所。</div><div> 那年,我休探亲假,在通化站转车。见时间还早,就按家人给我的地址找了去。</div><div> 他正在给人看病,边把脉,边同患者聊着家常。我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几年不见了,他消瘦了许多,头发也全白了。可精神还好,虽说不上矍铄,也还健朗。仍然是慢声慢语,语丝细密绵长。屋里所有的人都看完走了,他见我还坐在那里,就说:你,怎么回事?等看清是我,又说:你这孩子,怎么来了也不吱声!我说:我看你给人家看病,挺忙的。他说:我们爷孙俩这么些年没见了,给他们说一声,会理解的。我问他收入情况怎么样?他说:什么收入,我这是义诊,不要钱的。</div><div> 我明白了,他是在寻找一种精神寄托。姑姥娘走了,他的天塌了一半。可是,这剩了一半的天,还能支撑多久呢?</div><div> 时间到了,我们恋恋不舍地告别。他一遍遍地叮嘱我,一定再来看他。我答应了。然而,我们谁也不会想到,那次的分别,竟会是永诀。</div><div> 姑姥爷走了。由于工作的原因,父亲和我都未能去送他最后一程,心里留下永远的伤痛。</div><div> 他是我的姑姥爷。</div><div> 他是父亲的先生。</div><div><br></div><div> </div><div><br></div><h3><br></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