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蘭亭记》萧軍

萧軍畫語

　　戊戌阳春三月，余卸任离岗，茫然回首四十余载公职生涯，所得几何？所失几何？已无轻重，无需问责。低首轻足退出府衙，捲秃笔旧卷而去，携剩书破衣而归，始感身轻神安似春燕归巢，蜂蝶舞翔也。便开啟早年游历之夙愿，告知发妻亦有同趣，携轻装简备匆匆南去……

　　首站定于绍兴理由有二：一曰，三千里水乡泽国，水韵风情无限，又非旅行热点。二曰，三千年历史遗存，越国蠡城之久，名仕明君辈出，有勾践之兴国，嵇康之超然，谢灵运之立宗，陸游之邂逅，徐渭之画风，王阳明之学派，蔡元培之治学，周树人之风骨，周恩来之辅国，云云名仕多矣，尤以兰亭为吾仰慕久矣。

　　

　　

幼冠习书初识兰亭，常不得法，数十年不肯示人，冥想其君其地何以有如此灵气而成千古绝响。今初到文化之都却迟迟不肯前往兰亭，蛮闯童年梦乡，犹豫数日，在吾妻劝导下才登上去兰亭公车。车出城区延西南公路缓行，眼前越人越腔充满车箱，窗外江南水乡印入眼帘。山含千里秀，河通八方船。绿树重重叠叠闪过，田舍隐隐约约显現，农人三三两两耕耘，车辆来来往往繁忙，心境豁然开朗。

约半小时到目的地，与妻子随众人下车。首先印入视野是一块巨型花岗岩刻着康熙大帝手书"兰亭"二字，像巨人伫立于路口，昂首挺胸，很有气象。不远处是兰亭景区大门，妻匆匆过去办理入园手续，携手跨入门槛，步入魏晋名仕之园，心境有些恍惚，这是儿时之兰亭否？千余年让数百万书人摩拜之地否？寻石而座，思忖良久，不敢移步，回首四顾。

一石板小径曲曲弯弯沿伸园中。一边是千年古松直插兰天，中有杂树灌木相呼应，遮天蔽日，间有几处古屋碑亭深藏其中。一边是竹林如海，修篁夹道，郁郁葱葱，轻霭穿林，凉风习习。間有一溪转舞低吟而过。起身远眺兰渚群山，冈峦起伏，错落伸展。山随水出，水绕山转，山水相依，亭舍相印，林茂气清，万籁俱静。时有鸟啭虫呜于林中，偶闻倩女吹箫于古屋，置身其中仿佛穿越时空，与山水对话，与古贤和韵。

躬身细查碑注方知此地为越王勾践植兰修养之地，且数千年人脉未断，兰竹遍山，幽香十里。尤以东晋大儒王羲之在此邀约四十余位文人雅士，依曲水饮酒和诗并写 就《 兰亭集序》 而名传千古。

沿小径数十步转弯处有一池一碑亭，池为鹅池。五只白鹅栖于池岸引项高呜，仿佛主人迎宾也。是否是当年羲之所养鹅之后代无从考究，纯属办园者意想。然亭碑所刻"鹅池"二字为王義之与王献之父子合书真迹碑刻。沿小路再进百余米便是此园中心地带，有流觞亭廊和曲水流觞遗址两处。亭廊虽无华丽之装饰，却有明秀清雅之风韵。亭柱上书有对联曰"竹阴满地清于水，兰气当风静若人"。

流觞亭正前方是一块略显倾斜的草甸，杂树成林，修竹成片，香兰成团，曲水蜿蜒，奇石卧岸，曲径进出，石桥勾连。一股溪水从鹅池中缓缓流来，几经曲回成"之"字形汇于此处，此乃传说曲水流觞原址，清中期复修延用至今。吾与妻寻一静幽处席地而卧，闭目冥想当年文人雅集之趣事，千百年到此寻根悟道之文人士大夫无尽其数也。

王右军所书《兰亭集序》以无真迹可鉴，仅存历代临拓本无数，最近者为唐摹本，以与王義之相距数百年之久。然其书所记事雅，景幽，文妙，书绝为"兰亭四绝＂，魏晋风范，成为历代书坛之文化符号也。穿过流觞亭是气势宏伟的八角御碑亭，居于兰亭景区最高处，甚为壮观。其中有巨碑一方，亦称祖孙碑，为康熙手书《兰序集序》和乾隆手书《兰亭即事》于一碑中，彰显皇家之尊贵，帝王之嗜学，大有宾主异位之势。且不论书法文彩伯仲，匆匆游历而去也。

妻唤曲水流觞处留影念之，吾和之，再返寶地，寻一草甸盘腿卧于溪边拟古人戏水乐之，时有吟诗作赋之兴致。互相设姿留念，不肯离去，静静目视流泉携落叶远去。千百年来云云后学者临之摹之仿之随之，以成学风，甚者连原作笔误亦习之学之。一时间"洛阳纸贵无着笔，习地墨池染白发。"而不得越前贤寸尺。何故？甚因？俯视溪水潺潺，仰目幽篁习习，远眺兰渚秀峰连绵，静悟魏晋遗风久长。惚然大悟：习古不变死已，拟古不化朽已；古为吾用生已，古为吾变活已。

 

时已过午，日已西垂，仍卧于此不肯移位，目送来来往往之游人，溪水慢慢远去。何以思，何以不思，全在闭目静卧之中也。约几个时辰方扶吾妻缓缓归去。 

初稿于绍兴沈园客栈

修稿于长安白鹭湾寒舍

二O一八年四月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