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的模范房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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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1><b>那年南方有间公寓空出来招租。经纪人从一批申请人里筛选出一位叫达富的,把他的雇佣、收入和信用资料送过来,建议我们审查批准。</b><b><br /></b><b><br /></b></h1><h1><b>这叠材料与众不同的地方是,除了表格数字外,还有达富手写的一封信。信上说,亲爱的未来房东,我最近从北方的工作退休,搬到这里。现在暂时住在我妈家里,她搬来已经三十年了。你们的公寓距我妈房子不远,我住过来既能经常去看她,又能留给她一些空间,她生活自理,健康还不错。他接着写,我刚刚在不远处的县政府找了一份半时工作,每天三个小时。做得顺手了,感觉我会一直做下去。从你家这条街去上班也很方便。我在房子周围兜了几圈,与院中的邻居们交谈过,觉得这里的环境、气氛和生活的方便度比较适合我,云云。</b></h1><b><h1><b><br /></b></h1></b><h1><b>我们向来对虚头巴脑的东西不太理会,还是先考察数字。信用: 评分800,顶尖,租客不大见到这么高的,650就可以了。早先有过信用八百的年轻人承租,很快买了房子搬走了。收入:一部分来自社保,一部分来自县政府工资。支出:每月要给离异的前妻生活费,没有其他债务,减法算下来支付租金是足够了。批准他是件容易的事。他给了经纪人第一个月和第十二个月的租金,再加一个月的押金,签了一份一年的租约就搬进去了。</b></h1><b><h3><b><br /></b></h3></b><h1><b>两三个星期后我们有事去南方,短信告他一声,他回答说,盼着跟我们见面。但是我们太忙,只有临行那天上午有空,不巧他早上上班,就没见到。</b></h1><b><br /></b><h1><b>到月底,收到达富的信。信封里除了租金支票,还有一封信。大致是说非常遗憾,没有见到你们。下次你们再来的话,说什么也要聚聚。搬进来住了一个月,很开心,邻居们友好,房子安静,冷气充足。谢谢你们为我提供新家园。只是很忙,带来的箱子大部分还没有打开。信的措辞造句非常考究,逻辑清晰通透,语气幽默大方,像是出自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人之手。</b></h1><b><h1><b><br /></b></h1></b><h1><b>每月二十九号,一定能够收到达富的下月房租和信。有时讲讲社区活动,有时讲讲房子的情况,有时对时事发些无关痛痒的评论。文笔是一如既往地优雅。既不用生僻字,也不用烂俗的流行语。现在邮政不发达,要保证我们二十九号收到,他大约二十四号就得寄出。他一定是个做事严谨、爱护自己的声誉的人。</b></h1><b><h1><b><br /></b></h1></b><h1><b>换做一般的房客,不到三十号都不会去想下月租金的事情。所以达富的信用分数比普通人高出一大截子。</b></h1><b><h1><b><br /></b></h1></b><h1><b>一年到了的时候跟他讨论要不要续租,他说最好允许他住下去,这儿是他唯一的家了。考虑到他每月交租如此准时,堪称模范房客,就不给他长租金了。每个月数他的租金,读他的信,也是享受。每位租客都像他这样,省多少麻烦!</b></h1> <h1><b>可是,纳兰有词儿: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b></h1><h1><b><br /></b></h1><h1><b>突然有一个月,29号没收到他的信。沉住气等到五号,收到他一封信,里面只有几行,字迹潦草,说是他病了,金钱上有一点麻烦,让我们再宽限一两个星期,他会再写信来。</b></h1><h1><br /><b>过了15号,他寄来半个月的租金。信上字迹比上封整齐些,也长一些。他说身体出了问题,上班停了,现在凑了半个月的租子,请笑纳。能不能从押金中取一半当做另外半个月的?待情况好转后会尽快补上。想起我同为房东的师弟,天性善良,有客人丢了工作好长时间付不出租子,他也不赶。对方找到工作,很快就把欠租付清,还拿我师弟当救命恩人。榜样在先,我们立刻就同意了达富的要求。</b></h1><h1><br /></h1><h1><b>29号时又收到信,还是只有一半的租金。恳请用押金的另一半抵上。说是健康状态仍无好转,正在努力换去一个好点的医生。经济上也在想办法。</b></h1><h1><br /></h1><h1><b>他生病第三个月,我们收到三张支票,一张来自他的,一张来自他妈的,还有一张是从马里兰寄来。寄信人从名字上看是女的,隐隐约约觉得是他妹妹。三张的数额加起来等于他一个月的租金。</b></h1><h1><br /></h1><h1><b>这样子每月三张已经持续了一年多了,他的信每个月还写,但是每封都提一句还欠着我们押金,笔调一点也不轻松了。中间他跟管理处有一个摩擦,跟楼长打一个小架,不让进他房间检查卫生。楼长还向我告状,说达富性情大变,举止怪异,不让进去会不会在做什么事情破坏你的房子。暗示在里面种大麻之类。楼长告密说他的成年儿子经常来住,问我有没有批准。我岔掉话题,把楼长打发了。其实我一点也不担心,因他是个一辈子做事靠谱的人。可能太爱惜羽毛,不愿意别人知道他的窘迫。</b></h1><h1><br /></h1><h1><b>圣诞节时南下躲雪,平安夜准备了一份礼物,去拜访他。一般去人家之前要事先打招呼的,可他为省钱,停了手机。平时跟我们联系基本上是平信来往。我们只好冒昧敲门了。他光着上身,穿件松松垮垮的大裤衩子,手上握一把大号芭蕉扇。那天晚上天气有点热。听了我们的自我介绍,他立刻跳起来,叫到,我早就想见你们了! 请你们等一分钟,我穿件衬衫。他穿好衣服,重新见过礼,抱抱房东,抱抱房东太太,口里说着请原谅家里的杂乱,把我们让进客厅里坐下。</b></h1><h1><br /></h1><h1><b>他立刻转身关紧门窗,在空调控制器上揿了几下,一会儿屋里就凉了。看来他为了省电费,不开空调。屋里的陈设粗陋简单,没有一件奢侈品,灯和家具还是前任住户留下的。有好些藤筐靠墙摆着,地下还有几个没开封的大纸箱子。他说卧室就不请你们参观了,太不美观。当然我没忘了用我的超级鼻子使劲闻闻,确定他不在我屋里种植和提纯娱乐性植物。</b></h1><h1><br /></h1><h1><b>拿到礼物,他很开心,说是这个节日收到的第一份。他说他给我们寄了圣诞贺卡,我们回去就能看见。然后就开始同我们海阔天空起来。国际局势、内外政策、大选小选、全球变暖,他都有观点。听来和房东先生立场在一个方向上,只有交流,没有争论。之后他就把话题引到他的健康上。</b></h1><h1><br /></h1><h1><b>他本来就有肾结石,不严重。这回复发却很糟糕。他正开着校车,送学生们上学。肾痛袭来,几乎不能忍受。他把车停下,给单位打了电话。县上派的替补司机和救护车到的时候,他已经疼得大汗淋漓全身抽搐。当时车上的孩子们看了挺受刺激的。县里先暂停了他的工作。他就医期间又发过几次。雇佣合同到期了,没有医生写证明说他能够正常工作,他的饭碗就丢了。每次看医生挂号费不低,治病的药也很贵,经济上压力很大。</b></h1><h1><br /></h1><h1><b>后来有人出主意,建议他去VA,退伍军人医院。他才想起年轻时当兵的经历。他找到当年的材料,跑了好几个月,终于进入了VA重病号名单。这样看病不花挂号费,取药也不付费了。而且重病号按月可以领取残障军人抚恤金,比社保高多了。</b></h1><h1><br /></h1><h1><b>他说看病解决了,申请抚恤金的报告已交,批准应该没什么问题,只是要经过各个官僚部门,等待时间长些。批下来会从申请那月算起,一齐补发。我们便祝愿他一切顺利,早日康复。</b></h1><h1><br /></h1><h1><b>他又告诉我,楼里的海伦明天过生日,100岁。他们昨天为她举办个庆祝会。正好我也给海伦带了礼物,明天去看她。又告诉我玻尔上月100岁,也庆祝了。这么说来达富又恢复了大院里的社交生活。</b></h1><h1><br /></h1><h1><b>临走时达富送给我们一份礼物,是他写的一本书《侦探生涯》。他表哥早先是地方警察局里管破案的,后来在联邦调查局工作,给他讲了很多案子。他把案子总结组织起来,写了这本书。他念大学是在英语系,有个文学学位。曾经的职业是给政治家写讲演稿公开信。原来是专业写手,难怪每封信都写得那么耐读。</b></h1><h1><br /></h1><h1><b>现在我们每个月还是收到三份支票,和达富的一封信件原稿。只不过不是前月二十九号,而是散落于当月三号到九号之间。</b></h1><h1><b><br /></b></h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