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贵的最后棋局

吴 言

　　以虚构的情节铭记平凡生活的真实人物

上世纪三十年代，他出生在六里镇的一个小村里。母亲希望他的命金贵点，为他起名字为可贵。

但是，命里该有的灾难不管你有怎样吉祥的名字，都是躲不过的。十来岁时，可贵奇怪地发了半个月烧，用了当地一道医的药包后，退了烧，但腰就直不起来了，成了罗锅。随着年龄的增长，背越来越弯，到了成年，头几乎贴地，走路时头先出现，然后是身体，最后才是脚。如果有事叫他快点过来，他不说“就到，就到。”他会幽默而现实地说“头到，头到。”

我迁来镇上的学校读书，才知道有可贵这个人物。这时已经是人民公社年代，他母亲已经过世，独自生活。

可贵的村子紧挨着小镇，街道里除了公社干部家属，供销社家属，还有十户左右的当地称为吃国家粮的居民，更多的还是小镇周边的吃谷的农村人。墟日，更远的农民会来到小镇里卖自己的劳作，也买些生活必须品回去，小镇这时才显得热闹，不是墟日，就有点冷清。墟日原来是约定成俗定下某一日，后来公社根据农忙闲时来确定墟日的日期。这样就不是固定那一天是墟日，农民忘了就不管你，就按照原来约定的日子来赶集，这样，墟日就好像比原来多了一样。

可贵以在小镇设摊为人家补鞋为生，他的生意还算可以——如果可归为生意的话。人们脚上穿的，冬天主要是解放鞋，夏天穿的是胶凉鞋或者就是打赤脚。可贵有一台补鞋车，用手摇那种，专门对付解放鞋面烂了的，还有一种方法就是用火钳，用碳烧红后粘补凉鞋和解放鞋鞋底。而可贵得到的报酬，多数是以分为计算单位的硬币，有时也会有人给点米、油、布、青菜等，作为一定时期内的补鞋费，反正，基本都是认识的人，交易双方也不怎么去计较。那时，人们的鞋是补了穿，穿了又烂，烂了就找可贵补。因此，可贵不愁客源，不用为生计发愁。认识他没几年，可贵还用几年的积蓄翻新了母亲留下的老房子。

当时，对可贵的生意，在公社里还有过一场讨论，有人说要取缔，那是走资本主义，好在公社的大人物，对马克思理论学得比较通透，发话说，是社会主义经济的必要补充。这样，在那个时期，倒是没有为难过可贵，补鞋生意一直可以经营。

后来，可贵有老婆了，是个带着六岁儿子过来的女人，因为他好像是没有举行什么结婚的仪式，没有公示天下，人家说他的老婆来路不正，但他确实是拿出结婚证堵住哪些爱管闲事人的口。这样，他穿的衣服更整洁，有正经的饭菜吃了。人们并在乎他的这些变化，只是关心他怎么去干那事，腰直不了，能行吗？可贵对人家的问会大声回答，那有不行的，我生个儿子给你看看。我们那里也是以生儿子为荣，所以，可贵亦会挂念着生儿子这件事。但过了很多年，没听说他当了新爹。

现在这个时候，还能够想起可贵，缘于他的象棋棋技让我十分崇拜，当时总认为，我有他的棋艺的一半水平，就可以杀遍学校无对手了，当时的抱负就是在学校出名。至今，也还觉得他是个天才般的人物。母亲可能也想过在她死后，可贵怎么办的问题，原本想让他摆摆残局谋生的，因此，在可贵十来岁就送他到一原来教过私塾的师傅那学下象棋。师傅也觉得他有灵性，并且怜他身体残缺---不缺什么但算残吧，作作善心，很用心教。半年后，送了他一本发黄的棋谱，嘱咐他回家去，背熟棋谱，每一谱复盘一百次以上。

到了认识可贵时，他已经是久战沙场，初负盛名了。我们那时作业不多，放学后经常会聚集在那不长的街道上戏耍，看到有激烈的对局，就会围上去观看。在不是墟日时，可贵也会有大块时间与人切磋棋艺，在人多围观时，他越发兴奋，每走一步，他都会讲出他的目的，他如此下的理由，好象一个教学者。我是此时知道了象棋的一些门道：棋的中路，为将帅的命门，四路、六路为肋道，是攻击的主线；还学会了河口、卒林、底线、九宫这些象棋的术语。

下棋时， 他整个人落在竹椅上，形象有点滑稽，但看他气定神怡，胸存大局，有着自信和坚定，不时发号施令，使每一枚棋子如将士冲锋陷阵。他真的享受这样无声的刀光剑影，觉得整个人生都在兵马车炮的樯橹灰飞烟灭中得以升华。最记得他讲的那句话，当他要弃子求变时，会说：君要你死，你必须去死。疑似一代君王，对臣民赐死的无情。

对可贵上升到崇拜的地位，是看过他与人下盲棋之后。盲棋又称蒙目棋，指眼睛不看棋盘而下的棋。下这种棋的人用话说出每一步棋的下法，旁边的人帮助移动棋子。盲棋下得好，记忆力一定要好，要把自己和别人下的棋都记住，而棋前棋后的联系，对于地形的变化除了记住，还要在脑子里以形象的方式复盘。下盲棋只能发挥平常下法的六成攻力，中国古代曾有“神仙才能下完一盘完整盲棋”的说法。那天， 只见可贵眼睛绑着毛巾，面朝壁坐着，有人代他坐在棋盘前，可贵报一步，那人就代走一步，对手走一步也唱给可贵听。可贵的反应很快，当对手下的棋等人一唱出来，他就报出自己要走的步法，说明，他小的时候那次发烧并没有烧坏大脑，而可能激活了脑细胞，让他的记忆力这么好，那场盲棋可贵赢了。如果可贵可以参加高考，是否可以得到状元呢，拿不到理科的，也可以拿到文科状元吧。

可贵到了如此高的水平，自然是有一班棋友，同道中人。能够让可贵提起精神对弈的，有文化站涂站长，公社干部刘主任、谢干事，武装部杨副部长，供销社黄主任，在街上开铺修理电器——那时就是修收音机和单车为主的罗K。另外，还有好多用来消遣的棋友，如公社办公室杨主任，棋水平一般，但入迷，经常叫可贵晚上去杀几局，可贵有时候会故意输给他，好拿到半斤八两的r猪肉票，那是吃国家粮的人才有的待遇，算是那时的雅贿吧。不过，杨主任是体会不到是人家可贵让着他的，以为是他自己的实力赢了而高兴。

六里公社对于开展象棋运动是有传统的，曾举行过二次全公社象棋大赛。第一届，可贵在决赛时大意给涂站长抽将输了，第二届就更窝屈，与林K半决赛那天，给人反锁在家里，等他费力地将整扇门拆开得以出来，早已经宣布他弃权。可贵说这是阶级斗争的反映，要公安干事去查，但调查没有结果。后来的公社领导不喜欢象棋，喜欢唱歌跳舞，公家开展的群众活动基本是文艺方面的，象棋比赛就这样停了。对此，没得过冠军的可贵肯定是最大意见的，但不敢说出来。这一年，公社书记又换成了一位喜欢体育的，有时也下下象棋，但还没有合适的机缘与可贵对弈。今年，公社决定在春节期间举行象棋比赛，以活跃群众的节日生活。

象棋比赛是从年初二、初三分级淘汰赛，到初四上午决赛。 可贵这次是憋足了劲，志在冠军，他认为没有得到冠军都是失败的。经过前四轮的淘汰，可贵果然进入了决赛。而决赛对手，是中学的易老师。易老师是省城广州人，前年，大学毕业分到这山区中学教物理。大学毕业后，到山区、到边远工作在那个时候是通常做法。这里确实是没有什么娱乐，易老师就喜好上象棋，先是自己捉摸，和同事下几番，放假的时候便回广州去。听说易老师回到广州，可以到省里的专业队的运动员请教、切磋，没多久，他的棋艺突飞猛进。镇上的人是不知道他这么厉害，但学校里的老师或者学生，易老师是让着一车一炮，也下不过他的了。易老师听说过可贵，但他并不屑和可贵下棋，是恃才傲物吧，认为可贵的是野路子。这一次，公社要举行象棋比赛，校长要求易老师参加，等比赛结束才可以回广州过寒假。这样，易老师就与可贵在决赛中碰头了。

年初三决赛日，可贵要老婆为其煮了早餐，特别交待不能是平时每天早上吃的稀饭，怕多尿。老婆是用昨夜的剩饭---过年是有干饭吃的，煮了鸡蛋炒饭，说增加营养。

文化站门口的空坪上立着大棋盘，喜欢的群众可以在这里观看，有的老棋迷带上木凳子，坐着观看没那么辛苦。比赛的人在文化站内的活动室，裁判用广播喊着双方所走的每一着棋，站在室外大棋盘旁边有二人，红黑棋子各由一人负责，用竹杆按照裁判广播的走法，移动大棋盘的棋子。

决赛的双方对对方的棋路都不熟，常规的三盘棋，各赢得一盘，第三盘和棋。已经近中午了，临时加赛一盘，为了节省时间，商定一盘快棋决胜负，各用时限定5分钟。易老师捉到先执红棋。由于可贵后来离奇的死去，这一局成了他的绝唱，加上对局按业内人说，确实很精彩，有古谱中的风范，有人发表在中国象棋名谱上，所以抄了几步棋谱上的记载，让大家点评：

双方以中炮边马过河车对屏风马7卒布阵，前七着的布局，无风无浪。

第八招，红车二平四驱赶黑马，可贵车1平2，出车捉红炮，这是要换子，易老师不愿意退回去，既然你换，那就换，难道我怕你不成。但这一换，让黑车出来过了河头，扼着要道。可能是不服气的想法害了他，真的性格决定成败。现黑出车争先好棋，是此变的关键着法。这一招过后，红先手优势相让。

红第十一招、第十二招，红车三进一，二招缓手， 接着红十二炮八平六，可贵在建立的优势之上再妙招应对：黑平炮士角，这是为进攻吹响号角，是一步具有战略眼光的好棋。

第十四招：红马三进四，黑方炮六6退2，黑炮挂角的后续作用充分体现出来，易老师感到了对方手段的严厉程度，脸色涨红。之后，炮7平6，黑方再调动肋炮，并不急于炮轰底士发动进攻，而是平炮射马借机调整子力位置，再全力以赴进行猛烈攻击，是韵味十足的好棋。至第十八招，可贵用炮兑去红士，再调用二车，以局部优势的兵力围攻红方右侧，易老师此时也无力防守，想用猛攻扭转劣势，但黑棋子相互呼应，防守稳固，速度更快，而红进攻也无从下手，至第二十二着，总用时10分钟不到，黑方胜出。

比赛结束后，有个发奖仪式，围观的人并不多，我得以挤到前面近距离观看。领导先总结了三天比赛的情况，讲了开展群众运动的重要性，最后宣布冠军得主为可贵。该到发奖了，没有奖金，有一小奖杯，是当地象棋的最高荣誉。领导拿起奖杯，然后转身向着可贵，领导腰弯得很低，照顾到可贵。可贵为了体现领奖的形象，尽力伸直，拉伸身体。这时的可贵太兴奋了，接过奖杯后，想将奖杯举得更高，再次拉伸他那弯曲的身体，肌肉长起来了，腰椎也咯咯地细响，脸色涨红象喝了一斤割喉烧，他举得高高的，之后，是的，他一动不动，定格了2秒，随后头往后 一仰，倒了下去。

公社卫生院的医生很快就到了，医生说是心脏病，已停止跳动，没办法了，叫家人办理后事吧。可贵卒年为42岁，继子按本地风俗为其守灵。

人要死就是分分秒秒，随时随地的事，如琵琶曲霸王别姬最后那“嚓”的一声，命就清脆地断了，死是可以如此轻松超然。可贵倒下的情形一直留在我的记忆中，但于我没有留下什么心理阴影，觉得他是带着笑容，满足离开的，死于幸福时刻，这样的死法是不会痛苦、是最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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