产房的故事（1）： 几个小孩？ 施文良

施文良

我毕业于国内的医学院，因缘际会来到美国，实现了在美国做妇产科医生的梦想，最终有了自己的诊所。在美开业二十年，一路走来千辛万苦，也充满乐趣。记忆中留下许多故事，跟大家分享几个。

　　一. 先兆流产

大多数医院的规定，孕二十周以上的急诊才送产房。而我们学校的私立医院却是例外，只要是怀孕的病人，急诊科医生懒得管，直接送产房交给我们住院医师。

这天半夜三点送上了一个自称怀孕二个月，先兆流产的病人。给病人做了检查、B超，子宫里空空如也。打电话问急诊室，居然连最基本的尿妊娠试验都没有做，赶紧让他们送一个试纸到产房。检查结果阴性。告诉病人：你只是来月经了。病人一点也不惊讶，只是说"请你不要告诉我家人结果"。

等待室有十几个病人家属焦急地等在那里："小孩还好吧？"，"单胎还是双胎？"……。我告诉他们：病人一切安好，马上可以回家，但是对不起，其他详情病人不让公布。说完赶紧回去补觉，第二天还有一整天门诊呢。

　　二. Code Green（绿色急救）

美国的医院有一整套的急救代码，后面有一组医务人员当值，一旦医院广播了，所有人员必须在第一时间赶到现场抢救。最常见的是Code Blue（兰色急救），代表心跳停博。而Code Green 在我们医院代表小孩在产房外出生。

我在的Tulane （杜兰）大学医学院以及妇产科曾经在全国排名很前。一个主要原因是有一个有名的公立医院Charity Hospital，提供了极佳的教学、科研场所。据说有一年州长的孙子申请了Tulane 医学院，被拒了，只好去上州立大学LSU. 而当时州立大学仅有的医学院在边陲的shreveport。强势的州长非常不爽。于是在新奥尔良新设了一个州立大学医学院，并且把Charity 医院的管理权也转给了州立大学。Tulane 医学院从此每况愈下，但是还可以用医院作培训基地。产房、值班室也是两家共同使用。急诊则是每天轮流，病人也标上L或T, 各管各的病人。

这天急诊是LSU管, 我们只要管好自己产房的病人，相对轻松。突然广播里播报："Code Green, Code Green, 急诊室，双胞胎"。LSU产科及新生儿房的医生护士一起跑向急诊室。急诊室检查一下并没有生产的迹象，病人被带回了产房。LSU 住院医跑来跟我讲：病人说是35 周双胞胎，在Tulane私立医院早产了一个，回家养着感觉另一个马上就要出来了，呼天抢地进了急诊室……重点是：虽然她是LSU病人，但是这次在你们Tulane私立医院看过了，应该算你们的病人。本来想争辩一下，又想，反正不忙，我这个中国老好人就去看一眼吧。检查了一下，宫口未开；做了个超声，没见胎儿；尿妊娠试验阴性。我回到值班室笑着说：以后别把你们假孕的精神病人推给我。 双胞胎两天前早产出一个， Tulane 不可能让她出院的。几个月后这个病人又来重演了一次Code Green, 但是这次有人一眼就认出了她，止在急诊室了。

现代科技越来越来越发达，现在比起二十年前更容易制造假孕。网上已经可以买到妊娠试验假阳性的试纸，可以当面验给你看：我怀孕了。

　　三. 几个胎儿？

公立医院好多病人从来不产检，有事才跑急诊。第一次进来都会让intern(一年级住院医）做一个超声，确认胎龄和预产期。但是有时来不及，有时忙中会出乱。这次进来一个从来没有产检，分娩发动了才进来的病人，宫口已经开四指，按月经算已经足月，第一胎是剖宫产。超声波快速扫了一下，37周。赶紧推进手术室，已经是一年培训的末尾了，决定让intern 主刀。胎儿拿岀来以后，我伸手帮助剥离胎盘时，探及到还有一个胎儿。我笑着问主刀：产科超声的第一原则是什么？查看是几个胎儿。说话间又捞出一个女孩，龙凤胎。这个产妇的腹围、宫高和正常的单胎足月的平均值差不多，所以她躺在手术台上时，所有的人都没有怀疑或想到是双胞胎。

我们每年都要到乡下的一个小医院轮转一、二个月。医院很老，已经选好地方盖一个新的公立医院。新的门诊先盖起来之后，新的医院却没有钱，迟迟盖不起来。从门诊到老医院开车二十多分钟，医生病人都不方便。通常情况下，只留一个二年级管产房，而住院总带着其他人去门诊。这天留守的二年级住院医师打电话找到我："施医生，进来一个16岁的青少年，从未看过医生，开了二指。但是我实在搞不清楚到底有几个胎儿"。老医院的产房只有一台很老的B超，只能简单地看看，而他经验不足。我也不可能专门跑回去帮他做超声，让他请放射科帮忙。

放射科报告出来了，三胞胎已经36周。而这时病人已经进展到4指。立即准备手术，通知儿科医生。这家医院没有NICU(新生儿重症监护室），高危病人都一律转走。像这次来不及转诊的高危分娩，儿科医生必须到场。这家医院总共才二个儿科医生，只好临时到附近医院借调一个儿科医生，每个医生管一个新生儿。大概是医院、也是小城史上唯一的一次三胞胎，全院都动员起来了。平时剖宫产都有二年级主刀，他很兴奋，普通产科医生一辈子几乎是没有机会接三胞胎的。不过Attending (主治医生）不放心，让我主刀。大人和三个婴儿一切平安。当地电视台、报纸闻风而来，我不想在电视上秀我的Chinglish（中国式英语）, 就让二年级的住院医师前去接受采访。不久就看到他在走廊里打电话："妈呀，我上电视啦"。这已经是我第二次拒上电视了。上一次是千禧年第一个出生的宝宝，正好是午夜前需要剖宫产，我们掐着时间午夜一过拿出小孩，绝对是新奥尔良千禧年的第一个宝宝。在产房等待多时的各家电视台纷纷要求采访，我是团队里年资最高的住院医师，指派了来自当地的二年级住院医师去接受采访。出现在各大电视上，让她一大家子高兴了好一阵子。而病人也非常开心，因为千禧年宝宝收获了一大堆礼物。

　　四. 几个小孩？

电视新闻里的七胞胎妈妈，花了纳税人千万以上的银子，引发众多热议，也让我想起住院医生时的案例。那天在产房当班，救护车通过对讲机报告，有一个孕妇生在救护车上了。可卡因有催产的作用，病人进来时还处于嗨的状态，神志不太清楚。胎盘也已经娩出，所有检查一切正常，连一点会阴撕裂都没有。大概是我这辈子最容易的接生了，什么也不用做。病历还是要写的，而病史始终问不清楚：怀孕几次？有几个小孩？好在很快调到了她的老病历，一看吓了一跳：这位单身的37岁的女性，已经是18次生小孩了，全部是单胎活产，小孩也不都是同一个父亲。接下来的主要任务是联系社会工作者，报告给儿童保护局，确保所有的小孩安全。

　　美国医疗的费用全球最高，但各项指标在发达国家却是最差的。美国有两个极然不同的世界：穷人区和穷人区以外的美国。有些穷人区70%以上都是单亲家庭，我的黑人同事告诉我：男性三分之一黑杀黑没了，三分之一在监狱，剩下的三分之一play around(玩弄）。大多数小孩子成长过程中没有父亲陪在左右。好多年轻人在街上无所事事。不少年轻女孩靠生小孩过日子。住政府提供的免费房屋，政府提供的食品劵用不完也可以去换其他东西，而后来怕被人看到歧视，食品券也改成了信用卡。二十年前，一个小孩子可以领到四、五百美刀的救济。生二个小孩的收入相当于一个最低工资的工作，而生三个以上就赚了。初次接触美式社会主义时，极为震惊。Tulane大学是很贵的私校，来自富裕家庭的医学生第一次到产科查房时，看到不少病人十几岁已经是多次妊娠了，也会惊掉下巴。常常有住院医师跟医学生开玩笑："你们都在浪费卵子"，"美国做什么事都要执照，唯有生娃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