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两个世界(小说)

一座寂寞的高峰

<h3><br><br> 抉心自食 ,欲知本味。<br> ——抄自鲁迅《墓碣碑》<br><br><br> 现在,他的目光离开桌子上堆着的稿子,两肘支在桌面,手抱成拳,将下巴放在上边,看着桔黄色的灯光,开始休息了。<br><br> 他的休息,是经常保持这种姿势的。<br><br> 我知道,桌子的抽屉里放着他的中国作家协会山东分会的证件,飞鸟一样在社会里栖翔的《大地》报主编职下印着他“刘文忠”的名字,冰心题写书名的安徽出的关于青年作家的书上印着他的照片…… 从来稿的信封上几乎都写着的他亲收上,我便知道那些青年们,都会以为他在休息的时候,一定是坐在高级的沙发上,双手扣在脑后,静静地靠在后椅背上的。或许面前正映着彩电,脚前的茶几上还放着冒着热气儿由婷婷玉立的女保姆煮得咖啡。——因为,有个著名的作家曾撰文说过 “ 中国的作家都提前过上了小康生活 ” 以示尊荣,和答谢皇恩的宠爱。<br><br> 然而,他是很穷的,这一切他都没有。四壁空空的居室里,只有一张木床是个大家具。他所坐的,是一个从祖父那里继承来的四条腿支着一块木板的,叫做“杌子”的东西;而这杌子面又是断成两半的。桌子还是十几年前结婚时的,油漆剥落,半个桌面已被他的衣袖磨得乌光。三个抽屉,两个归他使用,一个盛着他妻子的梳洗的用具。他原本不会这般困苦的 ,八年前,他的处女作《姐姐》震动文坛时,我见过他坐在邹县县委包场的剧院里看过吉林歌舞团跳《天鹅湖》,在济南军区四所里吃过数百元钱(那时的一百元可抵现在的一千)一桌的美餐,在家中桌上捆扎过T市某厂女出纳的成捆的情书…… 上流社会在向他洞开殿门。他完全可以革服领带,气度不凡地走进去。然而,都是因了他的固执地寻求我的存在的意义和价值,终是被弃于四面敌意的孤岛上了;月黑夜冷,连一声蛐蛐儿的鸣叫都不施舍给他。在横七竖八的连信也不写的退稿堆里,我见他曾将头深伏在油灯下,在他黑皮烫金字的《作家手册》上写过这样的话:“ 在这个世界的天堂的大门,都是向跪着它的人敞开的…… ” 用力之重,至于笔尖把纸都戳透。<br><br> 后来,他揭起社团的旗帜,出版并主编《大地》报刊了(说到底,那便是被逼得),从上边发出激烈的呐喊声,势如出峡的洪峰,浩浩荡荡冲决障碍,汪洋于全国了;使我的存在和价值趋近于辉煌。被北京文学界的同道称之为,是由无数把解剖社会的手术刀金鉑锻打的旗帜…… 随之,世人将曾经给予他崇拜的先师鲁迅的“铮铮铁骨”等一些标签,也贴在他身上了。然而,这些鼓吹的标签,对我没有增加一丝光彩,也没有遮掩住他身上那如烈谷一般的阴影。《大地》社团,虽大半都是同路,然而也是一个 “ 社会 ” 的。从一开始,他是既坐着社长又紧抓着社刊主编权的。他对主编权的看重,无异于政治家们对军权的看重,因为一切主义、思想、公理、人道,都经不住覆带的碾轧和跑口的轰击。我可以把他和与副主编周先生的一次对话拿出来给读者看,可以想见他的霸道与独裁。那是一个过午,在周先生的屋里,周先生说:“ 如果我要是出门儿,比如去参加什么笔会,要是有作者叫我看看稿子,而且那稿子又好,我该怎么办?” “ 你完全可以说带回来送审——这是常识!” 他用强烈的目光注视着周副主编的眼睛说,直到周先生的眼里现出淡淡的失望来。他在那《大地》报头上所挂的 “ 编委 ” ,都是他从作者里选拔出来的最为坚强的同路。自然,拥护他主张的居多;但偶尔也有向他提出批评和有悖于他行事作风的建议的,这颇为引起他的不快,而这不快又很快转变成戒心,继而便要除却他了。他是深谙中国人的将面子看得比命还重要的人性的,倘去掉,便易化为敌手。于是他便将报头上每期固定的 “ 编委 ” ,改为 “ 本期责任编辑 ” 了。这样,即达到了去除某位的目的,又不留痕迹,使人依为被除掉的仍是编辑,只是近来没有编辑稿子而已。并且,这 “ 本期责任编辑 ” 这六个字,又象放在 “ 责编 ” 们头上的一把锋锐的利剑,为随时除掉异己做着准备——这手段,简直是比那些政治家们的手段都阴险和高明!当时他做得果敢,渐渐地自我省悟起来,并且愈加地看得分明,一种痛苦在心里生出渐渐浸透了全身;他在心灵深处发出嚎叫了:“ 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封建专制的社会于中国数千年而不倒,专制暴横的帝王深藏在每个黄肤种人的血液和灵魂中啊!统治欲和专制欲是每个中国人的本性,以至于使这个民族永沦于苦难的深渊而万劫不复…… ” 那一夜,他吸了十七支烟。又重读了鲁迅的《墓碣碑》,数百字的短文,读了两个多小时。三日后他去高唐,在和周先生谈话中,他讲了自己要在《旧事》或《不能忘却的旧事》为题目下,写一系列专事自我剔抉的小文章。然而,我却见他迟迟未有动笔。也或许能够理解,因为他也是死要 “ 面子 ”人种的一个,也在尊守着这个人种荒唐的 “ 面子 ” 等于 “ 自尊 ” 的逻辑。况且,他时时都会有 “ 遭遇战 ” ,怎么能够再把 “ 弱点 ”暴露给要至他于死地的敌手呢?这样做,实在是太艰难了!但这一切,却是与我所要达到的辉煌有碍。<br><br> 然而,还有令我更担心的一层,便是他时时记得他是活在人间。我的存在,以及那些 “ 铁骨 ” 之类的标签,都于他无助。中国的国民看不见这个,他们只崇拜权势。比如,他在路上,碰到一个十余年没有见面的同学,鉴于七八年前国报上曾大肆鼓吹过他,那是很有些名气的。距十几步那同学便跳下来,惊喜的眼神儿溢于眉梢:“ 啊…… 是文忠!现在在那个机关工作?” 等听到他依旧是在农村种田后,便立即收了笑,现出轻薄的表情,草草寒暄之际,便拉开架式上车走了。在他母亲那里,则是期望他写些能为官刊上用的文章,好挣回大量的稿酬,以接济这个处境困苦的家;在他妻子那里,则是期望他能转出去,连同带着这个全家——这个家庭气氛的冷若冰霜,大半都是由此而来的;然而,这能责怪她们吗?在一个没有生活,只有生存的底层世界里,也只能有 “ 趋利避害 ” 的生存意识。而他的三个渐渐长大起来的儿子,亦象三座黑压压雾腾腾的大山一样由背后压来,仿佛要将他吞没…… 这一切,都迫使他不能再长久地坚守在目前的阵地。我见他变得消瘦了、冷默了,时而有缓而迟重的踱步。<br><br> 那一次,他踱到村东的大沙丘的坳里,在一棵经年积落的黄沙掩没到树枝杈的古老的杏树前站住,望着深冬的继续呼呼飞落风沙,久久地停立着。那顽强的,直刺苍穹的,铁似的树枝在一丝一毫的被呑没着…… 他不知道究竟站了多久,只知道回到家中他说了一句:“ 太残忍了…… ” 而后,便在桌上铺开那张看得起了毛的《作家信息报(增版)〈供参考〉》载有《危机!新时期十年文学的危机》的报纸。是的,鲁迅从《呐喊》走向《故事新编》;郭沫若从《女神》走向《屈原》;郁达夫从《沉沦》走向《迟桂花》;丁玲从《莎菲女士的日记》走向《太阳照在桑乾河上》。他虽不是可与之并提的大家,而他,却会从《大地》走向哪里呢?他不会走向什么著作,因为他从不曾靠写稿吃饭,他只会走向世事的尘封里…… 还有后来的呐喊者么?他们会从他们的呐喊走向哪里?……<br><br> “ …… 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中国人总呈现着永恒的悲剧性!”在心里,他说。<br><br> 现在,他离开座位,站起来,又要开始缓而迟重的踱步了。我很怕他夜晚再到那东沙丘去,那站在月色下久久伫立,看那象从地狱中伸出手臂挣扎的全身心痛苦的景象,是令人心碎的,可怖的。然而,我是挡不住他去的,正如挡不住他的终要被世事的尘封淹没一样。我是不能谴责他的,正如不能谴责他笔下的每一个人物一样,他一生的所作,只有一个主题,那便都是在写人的灾难啊。如果哪个现世的或后世的论客,用了祖遗的文学观念,指着他作品中的人物,说他是在 “ 批判国民的劣根性 ” ,我可以说,那实在只能说是无知!然而,尽管我是由他创造,但我是可以离开他而独立存在的。就象一座断崖一样,于苍茫的历史云烟中矗立,直至世界的末日。<br><br> ——这是我的幸运;这是他的悲哀。<br><br> 1990.11.20.<br>(图片来自网络)</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