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文/牧云</h3> <h3> 四年师范生活,在1993年7月画上了句号。毕业前的这些日子,时间过的好像流沙,看起来漫长,却无时无刻不在逝去;想挽留,一伸手,有限的时光却在指间悄然溜走,举手话别,各奔东西……一切似乎都预想的到,一切又走的太过无奈。未来就像天空中一朵飘忽不定的云彩,而我们,从毕业这一天起,便开始了漫长的追逐云彩的旅程。</h3> <h3> 原以为,毕业后会分配到条件较好的地方,最起码也是川区(许多师范毕业生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谁也不想在自己村子里任教,因为在本村的公事很难干,很难得到乡亲们的认可)。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我被分到了离家相对较近的麦堆坪小学——谁不知道那是一所小得不能再小,艰苦得不能再艰苦的学校?我的心灰透了,毕业时的一切幻想和热情消失的无影无踪。</h3> <h3> (一)</h3><h3> 麦堆坪村所属三个村民小组,即上队、下队和马家峰,约三百多人口,下队因地势较低,叫沟底下,亦称“窟圈地下”(据说一百多年前因滑坡导致坡前村后布满众多“窟圈”,故有此名)。麦堆坪小学就座落在“窟圈地下”。</h3> <h3> 那是个秋桃成熟的季节,我找到学校时,眼前景象着实让人吃了一惊:校园比当地农家院子稍大,操场即院子,四间教室,其中两间用于上课,一间做办公室,另一间做了仓库。而厕所,由用土块垒成的矮墙围了两个坑构成,孤零零蹲在东南角。</h3> <h3> 虽说麦堆坪距离家不足十里路,但山高路陡,每天跑太麻烦,胡校长让我住下来,并派三个大一点的学生第二天来帮我搬行李。</h3> <h3> 次日,日头冒花的时候,三个孩子已经来了,是打听着找来的。他们约有十一二岁年纪,都穿着蓝布褂子,脸洗得干干净净,有一个还赤着脚,只是耳朵背后和脖子里脏兮兮的。</h3><h3> “你们念几年级了?”我问道。</h3><h3> “他念四年级,我们两个念三年级”,小平头男孩指着个儿稍大的男孩,又指了指身旁赤脚的男孩说道。那个个儿稍大的男孩长得瘦长,这会勾着头,两只手不停地搓着衣角,个儿较小的赤脚男孩则不住地转着头,这儿瞧瞧,那儿看看,打量着家里的一切。</h3> <h3> 母亲端来了馍和汤,但他们死活不肯吃,一起跑到院子里,说:“我们是吃过来的”。 我的行李只有打好的铺盖,一包书,一杆笛子和一把二胡。就在我把铺盖要背上的时候,那个大个儿男孩跑上前,一把抢过去,背上就走,其他两个孩子一起赶过来,分别拿走了东西,我倒成了空人。</h3><h3><br></h3> <h3> 空气新鲜极了,凉丝丝的,荞麦花摇晃着粉色的脑袋在风中飘洒着香味。也许我没有拿东西,感觉很轻松,但轻松只是暂时的,三个孩子走得风快,为了赶上他们,不得不加快步伐。然而我快,孩子们更快,不一会儿,他们远远落了我一大截。在山梁上,孩子们等着我,我的汗出来了,出着粗气,他们的脸上依旧干干净净。我坐下来,让他们也歇一会儿,孩子们没有说话,只是站着。我问他们:“你们的家在哪?”孩子们异口同声答道:“马家峰。”大个儿孩子指了指对面山腰山坡上的村子,小声说:“就是那。”此刻,马家峰村沐浴在晨光里,除了隐约传来一两声鸡啼狗叫,一片安宁。</h3> <h3> 渐渐地,窟圈地下出现在山下,绿树掩映,屋舍俨然。下山的时候,他们三个依旧遥遥领先,赤脚孩子走在草地里,稳当轻快。山路像一条蛇,一直蜿蜒下去,而我感觉到这条蛇的鳞片太粗糙了——“我也是山里人啊!”我苦笑了。</h3><h3> 这三个孩子的名字是:胡军荣、胡忠孝和胡彦长。</h3><h3><br></h3> <h3> (二)</h3><h3> 麦堆坪小学共有60多名学生,4个年级,复式班,一三年级为一班,二四年级是另一个班。全校共有3名教师,都是本村的民办教师。我问胡校长:“谁是班主任?”他嘿嘿一笑,咱们都是班主任。</h3> <h3> 我所带的科目是二四年级语文、思想品德,全校的音乐和体育。这个班四年级9个学生,二年级13个学生。一进教室,他们出奇地安静,睁着亮晶晶的眼睛看着我,我用普通话把自己介绍了几句,一个小女生对前排的同学小声说:“像电视里的声音。”我问:“能听懂吗?”</h3><h3> “能。”声音小小的。</h3> <h3> 还好,能听懂。于是我向他们教上课礼仪,向老师问好。但那班长——二年级的一个小男孩太不争气,喊“起立”的声音像猫叫,而且身子扭得像小姑娘,然而全体学生齐声喊“老师好”时,声音震天响,令我精神为之一振。</h3> <h3> 上复式班的上课有点麻烦,第一节课要先给一个级上,另一个级的学生低头复习写作业,第二节课反之。我担心这样上课会影响另一个级,但事实上,那些孩子低头写字,习惯成自然,似乎老师的讲课与他们无关。</h3> <h3> 下课了,年轻的小胡老师让我拉二胡,我谦虚了一番,就拉起来:《大红枣儿甜又香》、《世上只有妈妈好》,还有《二泉映月》。他连声说好,拉得好极了,又问我是否会拉秦腔?于是我又拉了一段《三滴血》之“未开言来珠泪落”,三位老师一起鼓掌。办公室闹嚷嚷的,不知什么时候,站满了孩子,一个个挤来挤去,好奇地瞧着我,土味特别浓厚。胡校长大手一挥:“走走,上课了!”孩子们涌出了屋子,一把破铃铛响了起来。</h3> <h3> 音乐课上,四个年级的孩子挤在一个教室,吵吵闹闹,热闹非凡。直到我走上讲台,他们才安静下来。我问:“你们以前上过音乐吗?”</h3><h3> “上过,一学期上四五节音乐课!”一个叫胡君芳的女孩说。</h3><h3> “都教些什么?”我又问。</h3><h3> “教歌,《三月三》,还有《上学歌》。”孩子们说。</h3> <h3> 我让他们唱,一个叫二求的男孩站起来领歌,大家一起唱起来:“又是一年三月三,风筝飞满天……”真个是清脆嘹亮,震的房面嗡嗡响,尽管音不太准,但孩子们唱得很起劲,很整齐。之后,我一句一句给他们教《中国少年先锋队队歌》。没想到,孩子们学得特别认真,摇头晃脑,一节课时间就教会了。牛老师织着毛衣,一边对着喝水的我说:“蒋老师,你可真厉害,一节课就教会了一首歌,而我们要四五节课。”</h3> <h3> 与大声唱歌截然相反的是,回答问题就不是回事儿了,他们大都站起来脸红耳赤,抬头看一下我,又赶紧低下头,茫然而不知所措。除非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问题,否则绝不吭气儿。我只好让他们坐下,望着他们坐的很端正的样子,我犯难了:孩子们的基础太差了,对于拼音几乎没有概念,更不用说前后鼻音和声调了。如果不培养孩子们的学习兴趣,不调动他们学习的积极性,课堂教学无从进行,提高成绩就成天方夜谭。我挠了挠头,决定从拼音入手,上新课与复习旧知识同时进行。</h3><h3> 一个月后,孩子们的拼音水平有了很大提高,还能够积极回答问题,孩子们适应了我的教法,师生配合默契,课堂气氛相对活跃。</h3> <h3> (三)</h3><h3> 大山里的孩子没有午休的习惯,一吃过中午饭,就早早来到学校。他们要么跑出跑进玩耍说话,要么没完没了向我告状,我午睡的习惯也被迫取消。</h3> <h3> 常常是那些一年级学生,喊一声“报告”,便推门而入,说谁谁叫了他爸的名字,谁把他打了一拳,谁拿了他的东西不还了,谁偷吃了他的馍,谁踩了村里的庄稼……不是哭丧着脸,就是抹着眼泪,末了还加一句:“你管不管?”不得已,还得亲自去处理“学生的内部矛盾”。有时才处理完,刚躺下,“报告”声又响起,就这样,睡意早跑得无影无踪。</h3> <h3> 孩子们每天要从沟里抬水,以备教师吃水和打扫卫生之用。学校离水源地不远,但路一点不平坦,加上贪玩路上摇晃,学生们回来时往往满腿满脚的泥。有一回,两个调皮的男生去抬水,回来时捣了路边的马蜂窝,马蜂一看家被毁,疯狂追赶,见人就蜇,吓得两个孩子扔了水桶没命逃跑。没办法,还得我去捡水桶,正好碰见一个长发青年,拦住我说:“你这老师怎么当的,也不好好管教学生,他们捅了马蜂窝,我们怎么去担水呢?”我赶紧赔不是说好话,他才气冲冲走了。</h3> <h3> 这些孩子,太不像话了。气得我收拾了两个肇事者一顿,并召开了班会,以此警戒其他学生。此次事件过后,孩子们抬来的水清了许多。</h3> <h3> 这样平静了一个多月。那天中午,两个孩子抬来的水十分浑浊,泉里水少?一问缘由,气炸肺腑,原来上队的以纪良为首的一群学生,他们故意把尘土洒在水里。那些小子在觉皇寺学校读初中,比较调皮。明知是给老师抬的水,他还这样放肆,不教训一顿难解心头之狠。放学后,我在大坡上等那小子,孩子们指认后,我一个箭步奔上前,揪住大摇大摆走过来的他,反关节拧住了他的胳膊,他挣扎一番,徒劳无益,就连声求饶,说再不敢了。本着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原则,我告诫一番,讲了一些要尊敬师长,干好事的好话,连连称是,表示不再犯错。听村里人说,这些孩子是名副其实的顽皮学生,胆子很大,敢捉弄川里学校教师,甚至校长。有的老师打了他们,他们就在周末翻墙进校,进办公室划了老师的西装;巩校长的铲脚据说很厉害,在铲这些孩子时,被灵活避让,却把后面一个学生铲倒了。</h3><h3> 不知是我的警告起了作用,还是那些家伙良心发现,再没有发生类似的事情。</h3> <h3> (四) </h3><h3> 每到周六下午,我都要回家,这个时候,孩子们总是争先恐后地帮我推自行车,赶也赶不走,从学校到山梁有二三里地全是陡坡。我跟在后面,他们撅着屁股往前推,不一会儿,他们汗流满面,也顾不得擦一下。一路上,他们一边轮换着推,一边把许多许多话告诉我,我也讲笑话给他们听,一路上笑语不断,大家感觉到很开心。风儿轻轻吹,路边的野花吐露着芬芳,玉米和高粱挥舞着绿油油的希望。</h3> <h3> 到了山梁平坦处,他们停下脚,看着我骑上自行车,才离去。一次,我拿出一把水果糖给他们,他们说什么也不要,推车把的使劲往前推,掀车座的撒手就跑。好容易逮着两个小女孩,好说歹说把糖塞在她俩手里。孩子们离去了,看着愈来愈远的身影,我莫名感动。回到家,我拉开提包,竟然发现那几个水果糖还在里面。唉,这些固执的孩子!</h3><h3> 于是,我记住了这些孩子的姓名,宋雪林、黄小银、胡雪红、胡保霞、黄全忠、黄红红……</h3> <h3> 本来我是可以自己做饭的,但村长和胡校长考虑到自己做太麻烦,决定延续上山支教教师的待遇,派到学生家里吃,二至四年级每个学生家一天,依次轮流。出乎我的预料,学生家长非常热情,拿我当贵客。虽然生活条件不是很好,但总是想方设法做的可口,并且拿当时最高级别的菜“干部菜(粉条、鸡蛋和肉,偶尔加豆腐)”招待我,初来的不快情绪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说不出的感激。那次在上院(距上队不远的一个自然村,当时属觉皇寺村管辖)一个学生家派着吃饭,一大老碗甜饭下肚,有点饱,但主人热情异常,又端来一老碗,好像我不吃就瞧不起他们,便鼓足气力吃了下去,导致我返校时一直抱着肚子。我想:如果不好好教书,能对得起这些淳朴善良的乡亲们,能对得起那些天真烂漫的孩子们吗?</h3> <h3> 下队(窟圈地下)到马家峰要经过一条大沟,再爬上一条崎岖不平的羊肠小道。每当到马家峰吃饭时,孩子们总是等着我一起走,到最陡的那一段,他们前拉后推,胡霞霞和胡军霞大声喊道:“新娘子来了!”惹得山野里劳作的人们直往这边看,我感到了做孩子王的快乐。</h3> <h3> 麦堆坪小学学生不多,差不多一个多月一轮,两轮下来,要再次派饭吃,我真的有点难为情。于是,我拿上米面,学校买了蜂窝煤炉子,自己做。然而,早上起来,窗台上总是放着馍和洋芋和其他蔬菜,是孩子们偷偷给我的。村里要是有红白喜事,主人家总是不忘给我端来一些饭菜。</h3> <h3> (五)</h3><h3> 孩子们语文基础太薄弱,再加上复式教学,上了二年级又上四年级,刚刚参加工作的我显得手忙脚乱,累得我够呛,需要我教的东西太多了!期中考试下来,22个学生里面,只及格了12人,优秀生2人。这让我感到头疼,如何才能尽快赶上去呢?</h3> <h3> 夜里,我冥思苦想,想出一些办法,决定试一试。首先让2名优秀生充当小老师的角色,在我讲课时管理另一个年级思想跑毛的学生,利用课余时间给落在后面的学生开小灶,监督其背书,听写生字;其次,我重点抓处于中间状态的学生,了解他们的思想状态和学习中存在的困难,排疑解惑,不赶进度,精讲多练,当堂消化。半个月后,在一次测验中,及格人数达到18人。我为自己和孩子们的努力感到欣慰。</h3> <h3> 思想品德课上,我问了这么一个问题:“你长大了想干什么?”岂料一个叫胡军民的同学竟然回答道:“我要去搞副业。”弄得我哭笑不得,更让我震惊的是对于这样的回答,孩子们不可置否。麦堆坪是偏僻的山村,人均年收入不足300元,近年来通过上学改变命运的人特别少。孩子们在本村读完四年级,要到山下七八里外的觉皇寺或翻过山顶到武家湾村继续就读,大部分勉强读完初中就辍学回家,帮父母务农,有了力量就外出搞副业(或卖成衣)。搞副业,其实就是到建筑工地干重体力活,虽累,但有经济保障。因此,搞副业就成了一部分孩子最向往的职业。我深感自己肩上担子的沉重。</h3> <h3> 中秋节来临之际,孩子们送我许多礼物,什么核桃、苹果、葡萄、红枣之类,堆了满满一桌子。望着面前仰着的稚气小脸,我说了句:“谢谢你们!”就再也说不出话来。胡宝红、胡芳林、胡君芳、胡国成、胡宝胜、胡炯刚、胡欢富、胡文文和胡轩轩等孩子围着我,让我唱歌,让我吹笛子。我一一满足了孩子。傍晚的校园一片欢腾。</h3> <h3>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一个学期结束了。正是隆冬季节,由于落了一场雪,山野里一片洁白。孩子们依旧送我到山梁,风吹得他们的小脸通红。就在我转身要离去的时候,孩子们喊起来:“蒋老师,明年你还来吗?”声音里满含凄楚与期盼。我心里一颤,回过头,举手喊道:“会来的,你们放心吧。快点回家,天太冷了!”眼泪忍不住弥漫了眼眶,眼前一片白茫茫。</h3> <h3> 于1994年1月20日晚</h3><h3> 2018年4月9日修改毕,并转为电子版</h3> <h3><br></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