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念酸醡肉

马儿

<h3>  自从奶奶去世以后,每年清明回老家便成了惯例。</h3><div> 老家在濯水边上,高速路下道一小时车程。今年因为母亲不在家,原计划扫墓结束就回城,但父亲坚持要我吃了饭再走。</div><div> 饭菜上来的时候,看见桌子中间摆放着一钵热气腾腾的菜肴,那钵菜我再熟悉不过了,是我儿时最喜欢吃的“酸醡肉”。洋芋烙起金黄的锅巴,白里透黄、肥瘦适中的猪肉块混合在洋芋中间,淡淡的油渍泛发着美味的光亮。</div> <h3>  “伯(土家人对自己父亲也可称伯伯),今年又做了醡肉啊?”</h3><div> “是啊,现在什么都有卖,家里好多年没做醡肉了。你奶奶在世的时候,她哪年不做一坛哟。”。</div><div> 我赶紧夹了一块醡肉放在口中,迅速地吞咽而下。</div><div> “如何?跟你奶奶做的有什么区别?”父亲坐在桌子对面,满脸笑意地望着我。</div><div> 儿时老家的那些味道,记忆于我而言哪怕有一些差错,其实是可以忽略不计的。但是熟悉父亲认真秉性的我,显然知道父亲并不想从我的嘴巴里得到一个草率的、敷衍的答案。但我因为囫囵吞枣,一时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div> <h3>  “等我再尝一块。”我又夹了一块金黄的洋芋放在口中。“好吃,土豆外酥里嫩,醡肉肥而不腻,肉香与洋芋的香味融合得恰到好处,还是奶奶当年做的味道。”</h3><div> “我也想念她老人家做的酸醡肉的味道啊。于是杀年猪后才跟你母亲商量重操旧业做了一回。就是想知道还是不是那个味道?”</div><div> 父亲的话突然让我语塞,鼻子有些发酸,眼睛里突然有些包裹不住的感觉,我赶紧抬头猛地眨巴眼睛,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div> <h3>  童年的时候,父母忙于生计无暇照顾我。于是很多时间,我都跟奶奶待在一起。七十年代的农村,生活条件正在好转,一家人精打细算,加上红苕、洋芋这些杂粮,已经可以填饱肚子了,但是生活也仅保持在填饱肚子的水平。所以,小时候最期盼过年、或者家里来客人,因为每当这个时候,我就可以沾上节日或者客人的光,吃上美味的肉食了。当然,吃新鲜肉是件很奢侈的事情,一来家里没有闲钱采购猪肉这样的“奢侈品”,二来山里交通不便,要翻山越岭、绕山绕水到集市上去采购物品实在不是一件随时可以办到的事情。山里人就充分发挥聪明才智,把自家生产的农产品通过“醡”、“泡”、“腌”的方式长年贮存起来。“酸醡肉”这种食品便应运而生。</h3> <h3>  酸醡肉的制作是有讲究的,选材以肥瘦适度的带皮五花肉最好。但是在生活困难的时候,通常人们不会选猪腩这样的高品质肉作为原料。而是选用猪颈这些品质不太好,炒起来不经道,蒸煮又不合适的肉。别看这些最不起眼的肉,通过“醡”的方式就能完成一次华丽的转身,成为一道上得了宴席的待客上品。</h3><div> 我亲眼见过奶奶做酸醡肉的过程。奶奶总是在杀完年猪以后,把猪肉分门别类地区别开来。再把用做酸醡肉的猪肉切成大小适中的薄片,放在一个大的木盆里,然后加入大量的粳米或者玉米磨成的面,拌入食盐、白酒、花椒、姜片等调味料,最后装入土窑烧制的坛中。坛口铺上荷叶、芭蕉叶或者稻草,再用竹子做成的篾条把坛口压紧,然后把坛子倒扣于盛有浅水的石钵器皿中,摆放在家里最安静的角落。</div> <h3>  在我的记忆中,老屋的厨房旁边总有一排倒扣的土坛。我亲眼看着奶奶把那些土坛一个一个倒扣起来,直到有一天靠近它们就能闻到一股酸爽的香气。年少的我,只要闻到香味,就会情不自禁地流口水,就会在坛子边转圈圈,思考着奶奶一定要把坛子倒扣起来的种种原因。得出来的结论是,奶奶怕我偷食,于是把它们倒扣起来,以至于我不能像取泡菜那样,把筷子往坛子里一伸,就能取到一块美味的泡白菜或者泡萝卜。</h3><div> “奶奶,奶奶,你把这些坛子象泡菜坛那样翻过来摆正嘛,我保证又不偷吃!”我抱着奶奶的腿,睁着一双大眼睛求她。</div><div> 奶奶哈哈一笑:“傻孩子,奶奶把坛子倒扣,哪里是怕你偷吃呢?”奶奶告诉我,土坛都有吸水的功能,泡菜坛正立叫“自扑水”,醡肉坛倒扣是“倒扑水”,各有各的好处。奶奶的这个解释我一直就没弄明白,也就总问奶奶这样的问题。</div><div> 现在想来,“倒扑水”土坛吸水后,水不会沉积在坛中,会自动沿坛壁流出来,这样食物就可以做到既保水,又不会因为水的沉积导致腐败变质。</div> <h3>  奶奶当然不是酸醡肉的发明人。酸醡肉从哪个年代开始在土家人中流行,已无从考证。唯有可以考证的是酸醡肉这一食品,在家乡风靡、经久不衰的痕迹。在过去的年代里,村子里几乎家家、年年要做酸醡肉。人们甚至从土坛的多少去判断一家人的殷实程度、女主人的能干贤惠程度。因为土坛越多说明这家人的年猪越大,能杀大年猪的人家自然是富裕的家庭。当然,“醡”这种保存食物的方式,在我们渝东南少数民族地区,不仅仅用来做酸醡肉,人们还举一反三,成功推出了醡海椒、醡肠子、醡茄子、醡鱼等一系列产品。每一道“醡”菜都有共同的酸味,又有不同的风味。我想象着,如今这“醡”菜家族,完全可以上一桌土家“醡”食全席了。</h3> <h3>  童年贪玩的我,对奶奶安排的家务总是敷衍。有一天,看见奶奶又准备蒸酸醡肉,就围在锅边不走。奶奶一边取坛子里的酸醡肉,一边对我说:“你去把屋后那些猪草背回来。”“天气这么热,太阳下山了再去。”奶奶笑着说:“这时候叫你做点事你不爱去,等会儿醡肉出来,我怕你筷子象‘打链盖’(一种农具,用链盖不停的敲打,可以让黄豆从豆荚里脱离出来,这里奶奶是说我下筷的速度和次数)。”那时候蒸醡肉没现在这么讲究,没有现在五花八门的衬菜,直接铺在米饭上蒸熟就是。温度一升高,醡肉溢出的油水,沿锅边渗入锅底的洋芋,这时候的洋芋口感软糯,入口酸香。平时抢着吃洋芋上面那层薄米饭的我,这时盛饭,不自觉的会锅钏朝下,去深挖偷抢那几坨吸满油脂的洋芋。奶奶于是又开始取笑我:“你那锅钏硬是找得到路哦。”</h3><div><br></div> <h3>  路,可以去远方,也可以回家。长大了,我们沿着路离开了家乡,但家乡的那些味道,却一直如同奶奶在屋檐前呼唤我的乳名,久久不能去,有了这家乡的味道,无论你身在何方,也不会迷失回家的路。</h3><div> “怎么不吃了?”父亲的声音在耳边响起。</div><div> 我忍住哽咽回过神来,赶紧用筷子夹了一块酸醡肉放在嘴里,一边侧身,一边细细咀嚼酸醡肉这朴实而又珍贵的味道。</div><div> 想念奶奶,想念酸醡肉。</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