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涩秦腔】（上）作者：封子

封子

【苦涩秦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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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封子

       居然学会了唱秦腔，而且是在高中阶段。

       刚上高中那会儿，恰逢改革开放初期，一切都在复苏当中。县城忽然好像一夜之间来了好多陕西岐山籍的"乡党"，他们利用走亲访友的机会，闲暇之余与一些当地的秦腔爱好者成立了演唱秦腔的自乐业余班子,并且逐渐地教唱一些传统的名曲唱段，教会如何制作道具，有的“好家”（陇西地方对爱好秦腔人的昵称）把珍藏多年的戏装和乐器都贡献出来。大家你一件，我一件，不够的道具自己动手做，就这样，凑齐了演出所使用的所有道具，开始排练秦腔折子戏。我们东城巷自乐班子，在大家的一起努力下，第一个在县城城关中学的舞台上上演了第一部折子戏，是反映水浒梁山好汉故事的《野猪林》，所有参演演员全是本地的“好家”。

       因为曾经是陕西同乡的缘故，我的父亲，兄长对他们格外热情，一有时间就跟他们聚在一块儿，聊天、喝酒、"唱江湖"（在陇西当地把唱秦腔的人请到家里来演唱叫做唱江湖）。除此之外，兄长经常还把他们约到家来唱。兄长更是投入，不仅购置家当和乐器，还曲不离口，一有空闲时间便在那儿疯狂练习，而且时不时让我当听众。他最喜欢的唱段是《伍员逃国》。张嘴就是："伍子胥在马上痛哭嚎啕，骂一声楚平王昏君无盗…………”。

       由于兄长的酷爱，那些演员经常来家里串门，聊天，给他教唱一些唱段，渐渐地我跟县业余秦剧团的演员们也混熟了。有时也跑到县业余秦剧团去玩。一来二往，也结识了当时县剧团的一些演唱名家和学戏的小伙伴，诸如：演唱《三对面》张亚萍啊！《周仁回府》的主演傅子忠，《杀庙》的赵月喜等演员，他们演出的折子戏。我更是如数家珍，经常把主人公的唱词背的滚瓜烂熟。当然，功夫不负有心人，兄长也天随人愿的在《野猪林》的演出中成功地扮演了高逑这一角色，受到大家的称赞和肯定。

      假期期间到剧团找小伙伴去玩，排练之余，他们教我如何学习发声，如何做一名秦腔演员，剧团的赵安平尤其热心，一个跟我年龄相仿的老师，教给我学习秦腔基本练习方法，怎么练习把子功，怎么用气唱，怎么用气沉丹田。怎么样才能把戏词很快的记住……等等。当时，确属爱好和兴趣，但又喜欢学戏，由于跟一线演员之间有年龄差距，基本上跟同时学戏的小伙伴在一起。在家人的支持下，很是正规的在剧团学习了三个多月。从唱、练、做、打、到身、形、腿，步等基本功，都进行了一些基本的了解。

       最早接触到的是秦腔剧本《三滴血》，由于有着良好的乐感和一定的天赋，在看过几遍电影和听过他们唱过几遍以后，《三滴血》剧中的每一段唱腔，不管男女老少的板式，我基本上都会唱了。有时走在路上，时不时地冒出一两句，《三滴血》剧中那个墨守成规教条主义泛滥县官的台词：

"衙役，

端一盆水，

拿一根针来，

              ……….。”

简直成了那个阶段的口头禅。

        最喜欢的唱段莫过于该剧传统优秀折子戏《虎口缘》，主人公周天佑“山高日暮”巧遇贾莲香的场景和唱段，由于观看了由西安电影制片厂拍摄的电影《三滴血》无数遍，对人物形象塑造了解相当透彻。电影中男女主人公的扮演者是著名的秦腔表演艺术家陈妙华和全巧民等人，他们精湛的演技，细腻的唱腔设计更是令人拍案叫绝，男主演李玉春的那几句唱词更令人难以忘怀，到现在也能哼几句：

             祖籍陕西韩城县，

             杏花丛中有家园，

             姐弟姻缘生了变，

             堂上滴血蒙屈冤，

             姐入牢笼她又逃脱，

             不知她逃难到那边，

             为寻亲哪顾得路途遥远，

             登山涉水到蒲关。

             ……。

       那时我看电影学戏学唱段，除了在折子戏中喜欢看主角外，其余都是看跑龙套的人怎么表演。听安平和老演员们说，任何时候学戏，都得从跑龙套开始，什么人役、军士、刽子手、丫环、宫女……我却对这些小小的人儿却不怎么喜欢。就想着要学就得学主角的，何时当上主角，扬名陇西，走出甘肃。这种幼稚的想法贯串了在那段时间里学戏的整个过程，生活在戏中历尽悲欢，演遍千面。也算是痴心妄想，老想跑出去扬名四海，现在想起，也是青春年少轻狂啊！

在学校上课间隙，动不动就唱几句。

      有一次，在学校音乐老师鼓动下，在学校的露天操场，当着全校几百师生员工的面，演唱了一次《祖籍陕西韩城县》。而被全校的老师同学们所叫好，回家路上小伙伴们夸了好多天。那个自豪劲呀！就像炎热的夏天，吃个冰淇淋那样舒服。后来常听街坊邻居们议论：这小子，嗓子多好。恐怕是将来是唱戏的主，听完这话心里美嗞嗞的，所有的怨言和委屈便一扫而空。

      县城的文化生活在八九十年代相比较单调，每个巷子春节都有“好家”们组队演戏，“唱江湖"是他们群体性欢乐的娱乐方式，很受大家喜欢。邻近几个巷子的演出时间常有意错开，兄长更是忙得不亦乐乎，因此各巷子，各村子出色的演员们往往每场唱"江湖"都是明星，因此十里八村都知道唱戏的“好家”，因为唱戏而家喻户晓，当然兄长也不例外。

      县秦剧团正式成立以后， 我们东城巷里那时候的明星就是李社民，一个很有抱负的文艺青年。在我记忆中任何文艺演出就没有缺席过他的身影，他比我大四五岁，在一个学校上学，高考复读好几年虽没有考上大学，但人们的却说他是唱戏的料。社民经常刻苦练习，正应了他在《游龟山》中"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的戏词；后来立志报考县剧团，寒冬腊月，每天拂晓时分，仁寿山脚下树林里总有他练声练形体的身影，那或悠长或高亢的咿咿啊啊与鸡鸣相呼应，飘渺于乡邻们的清梦中，他最终吃了秦腔这碗饭。考入了县秦剧团，主攻须生。

      记得有一回演折子戏《周仁回府》，李社民饰演周仁，演到周仁出逃那一段，"见嫂嫂她直哭得悲哀伤痛，冷凄凄荒郊外我哭妻几声……哭贤妻哭得我悲哀伤痛……"中间辅以"耍帽翅"，"甩发"等硬功特技，要求用抽泣性虚字润腔，唱大段哭音乱弹，一开始，社民唱得如流水呜咽，娓娓动听，谁知他居然入戏太深，唱着唱着，情不自禁大放悲声，直至泣不成声，鼓乐只好暂停，闭幕等待演员平息情绪；一直到整部戏结束，他还沉浸在剧情当中，卸完妆还见他哽咽不已。至今忆及，当日情景历历在目，一个上进青年怀才不遇的伤感，也许借他人衣冠得以宣泄出来？我心里也不禁唏嘘和他一样滴下苦涩的泪水。每逢我们在巷子口遇见时，总是相互鼓励要好好学习，确定更高的人生目标而惺惺相惜。

      陇西当地受秦陇传统文化影响，人们喜欢秦腔的观众居多，尤其是对本地院团的演出要求较高，外来的演员要求就更高，所以就有了"陇西人不抬举恐昌人"之说。那些年所有在陇西演出过的秦腔演员因“台口硬”而有失误者大有人在。

      父亲比较开明，尽管家里并不富裕，但并不吝啬那时颇有含金量的一毛五分钱，我因此跟着他和兄长或白日或夜晚或走几公里去看戏，倒也是看了不少秦腔名剧，那些年凡是在陇西来过的剧团和演出的剧本，基本都看过了。诸如取材于"列国"、"三国"、"隋唐"、"杨家将"、"说岳"等英雄传奇或悲剧故事的，有《苏武牧羊》、《赵氏孤儿》、《伍子胥》、《斩单童》、《下河东》、《金沙滩》、《穆桂英挂帅》、《辕门斩子》、《四郎探母》、《满江红》》、《四进士》等等，这些秦腔作品大多表现忠臣义士英雄末路的悲壮豪侠之气，慷慨激越，虎啸龙吟，那沉郁苍劲之声，酣畅淋漓，闻之令人热耳酸心，肃然起敬，血气为之动荡矣！《苟家滩》中"彦章打马上北坡，新坟累累旧坟多。新坟埋的汉光武，旧坟又埋汉萧何。青龙背上埋韩信，五丈原上埋诸葛。人生一世莫空过，纵然一死怕什么？"的豪迈唱词，悲凉而又凝重，板胡响处，锣鼓起时，高亢的唱腔响遏行云，那种气势豪情，激荡于沟壑纵横的黄土旷野，呼啸而来，如摇滚乐般撕扯吼叫………，秦腔以他特有的方式扎根在这块土地，那些年的郁闷和痛苦心绪借以秦腔充分抒泄着陇中黄土地儿女们胸中的块垒、灵魂的震颤。

      青春岁月渐渐长大的我尤其喜爱县剧团那个女扮须生的大姐唱《斩单童》，提袍抖袖，一招一式无不大刀阔斧，"喝喊一声绑帐外，不由得豪杰泪下来，小唐儿被某把胆吓坏，马踏五营谁敢来"的吼叫，更是一条嗓音破空而去，声音雄浑嘹亮，调门凄婉流淌。也曾到后台无数次与之相遇，那种喜感满满的定格在人生岁月长河里。应该说，在八十年代初，人们追秦腔演员也跟现今追星族一样的情绪，随演员之俯仰，狂热地关注着她戏里戏外的一举一动。她的演的好与坏，往往成为县城人们品头论足的话题，一村演戏，十里八乡都来观看。

      县城每年都召开物资交流大会，曾邀请到了西安易俗社的著名秦剧演员到场献艺，一时间县城万人空巷，人们扶老携幼，每场演出都是将演出的地方挤得水泄不通，这种场面多少年我都没有遇见过。民间这种纯粹化的戏台娱乐，无形中规范着人们的行为准则和道德秩序，通过戏曲这种方式起到了不可估量的教化作用呢。这个阶段，应该是地方戏曲发展最好的时段之一。

    

                                    （文中人物皆系化名）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