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说妙玉和黛玉

高国强

（高国强 原创 2018-4-12）

（作者为美籍华人，现居洛杉矶）

　　红楼梦所有人物中，黛玉可以说是完美，高雅，才情、品位的化身。

读过《红楼梦》全集许多遍，觉得里面最可爱的人物就是黛玉、妙玉、晴雯。 现在有些人说不喜欢黛玉，而喜欢宝钗，个人觉得这是当今物质和金钱崇拜的世俗化、市侩化社会的一种文化、精神和诗意的衰退，挺悲哀；要么就是根本没有读或认真读过《红楼梦》全集。

黛玉的美和可爱是要用心去体会的。

虽然没觉得宝钗有如许多红学评论中所分析的那么可恶，但也没有什么可爱之处。

金陵十二钗的命运，在红楼梦第五回【贾宝玉神游太虚境 警幻仙曲演红楼梦】中，宝玉在太虚幻境警幻仙姑的房间里见到的十二钗判词和十二支曲中，都写得清清楚楚。

看一下黛玉的判词："......宝玉又去取那"正册"看时，只见头一页上画着是两株枯木，木上悬着一围玉带；又有一堆雪，雪下一股金簪。也有四句言词，道是：

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

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

在红楼梦中，有所谓的"钗黛合一"。其他10钗都有独立的判词，偏薛宝钗和林黛玉却合用上面的四句判词。"玉带林"倒过来读就是"林黛玉"，"金簪雪"倒过来是"薛宝钗"。因此，上面的判词是说，宝钗有停机德，黛玉有咏絮才；一个可叹，一个堪怜，两人的命运最终都不济。

为什么钗黛要合一呢？我觉得将这两个和宝玉如影随形、最紧密关联的女子放在一起，有可比性。林黛玉和薛宝钗其实反映的是女子性格、性情的两种典型，就如太极图中的阴和阳，差异分明，又不能分开。钗黛有共同之处，姿容都很美，如太极的两幅图，形态几近，黑白秉性不一样。当然，黛玉是洁白的话，宝钗就是黑了。

黛玉很完美、典雅了，但红楼梦中还有个人物，显得比黛玉更高傲、高洁、高雅。

那就是妙玉！

红楼梦十二支曲中的《世难容》，是这样描写妙玉的："气质美如兰，才华馥比仙。"  

说明妙玉有与众不同的气质和才华。

【红楼梦里金陵十二钗之一：妙玉。镜头是86版红楼梦电视连续剧中，妙玉在拢翠庵品赏红梅】

【妙玉和宝玉，贾宝玉到栊翠庵向妙玉讨要一支红梅】

【妙玉】

　　妙玉本也是富贵人家的小姐，只因儿时生病，和尚道士点拨说必须出家修行。因缘际会，来到贾府大观园内的拢翠庵，贾家的家庙，带发修行。

一般的观点，妙玉是仰仗着贾家生活，有点寄人篱下的味道。这一点我感觉不出来，也不能认同。妙玉出生富贵人家，虽然离家修行，她家一定关爱、惦记女儿，会不断接济妙玉。从妙玉喝茶用的器具、水如此讲究，用的茶杯是成窑的五彩盖钟，要知道成窑的杯子不要说现在，过去就价值不菲，可推知妙玉的日常生活一定不是靠贾家施舍，而是有丰厚的支持。

正是由于妙玉并不仰仗别人生活，有财务自由，妙玉自带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高洁气质。时间久了，贾府上下也都知晓她的脾性，轻易没人去栊翠庵打扰她，她也乐得清静。

只是这清静中难免有些孤寂。孤寂本是人生常态，是人都难免。但有的人总想着用声色耳目之娱来弥补，而有的人则将之化作一种享受。妙玉属于后者。

妙玉偶尔也走出栊翠庵。比如黛玉、湘云在凹晶馆联诗那晚，两个人联诗联得好好的，妙玉突然走出来，制止二人继续往下做，说"太悲凉"，然后自己续了几十句。这一节既可见妙玉超然的气质，也可见她莫测的才华。因为她终究是个修心的方外之人，所以，像这样一展才华的机会少之又少。

除去妙玉与众不同的气质和才华，读者最关心的是，她和宝玉之间的感情：他们究竟有没有小小的哪怕是那么一丁点儿的暧昧呢？

回到红楼梦第五回：".....宝玉又往后看时，后面画着一块美玉，落在泥垢之中。其断语云：

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

可怜金玉质，终陷龊泥中。"

妙玉的这段判词"云空未必空"，已经讲得非常清楚。一个正值妙龄的少女，对像宝玉这样一个非凡、超脱、有才情的少男存一份别样的好感，我觉得是必然的。但这种好感应该主要是一种精神和灵魂的相通，因为整个大观园中，妙玉是"高级知识分子"，能和她有一点精神境界共鸣的，只有宝玉、黛玉几个人。在精神上妙玉是把他俩当作知己的。

所以，妙玉对宝玉是好的，是特别的好，格外的好，对宝玉总能例外。

例如，在芦雪亭即景联诗的时候，宝玉落第受罚，李纨罚他去找妙玉要红梅。李纨说："我才看见栊翠庵的红梅有趣，我要折一枝来插瓶。可厌妙玉为人，我不理他，如今罚你取一枝来，插着玩儿。" 李纨先是叫人跟着宝玉，被黛玉阻止了：如果有人，反倒要不来红梅。李纨点头说是。果然，宝玉顺利完成任务，妙玉对宝玉"额外开恩"，折了一枝红梅给他。虽并没如他吹嘘的那样"不知费了多少功夫"，但换作其他人，只怕是费再多功夫，也未必能得。

还有，宝玉的生日，妙玉这个"槛外人"竟然给他送来一纸生日祝福。这是多么不寻常之事！难怪宝玉为了回帖为难得坐卧不安。不易得的东西当然最珍贵，妙玉何曾主动给其他人送过字帖？

人生在世，无论多么孤寂，清苦，但若有一二知己相伴，也不枉这一世。宝玉之于妙玉，是朋友，是知己。他们之间的情谊，只有真诚无暇的友情，并无一点超越情谊以上的暧昧。

妙玉和黛玉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呢？妙玉既把黛玉引为知己，又觉得黛玉的修养还到不了和她一样的高度，所以偶尔会嫌黛玉俗气，还会批评黛玉。黛玉对妙玉则总是尊敬有加，见到妙玉尊称她为诗仙。面对妙玉的批评，黛玉一般都默默受了，从不反击。这里不仅是因为对妙玉的尊敬，也可以看出黛玉有多么高的修养。

举例，黛玉和湘云在凹晶馆联诗那次，妙玉出来，黛玉对她非常尊敬，称妙玉是"诗仙"，说："平时我们都不敢请教你，正好今天你难得有这个雅兴出来，你看看，我俩写的诗行不行？不行的地方你给我们改一改，实在不行就不要了，你给续几句"。可见，黛玉在妙玉面前是非常谦卑的，要知道黛玉在大观园里是最才气横溢的女子了，说明妙玉的才华是多么的出众！

妙玉批评黛玉是俗人，看一下红楼梦第四十一回【栊翠庵茶品梅花雪 怡红院劫遇母蝗虫】：

贾母带着刘姥姥及一众女孩和丫鬟往大观园中妙玉带发修行的栊翠庵来。妙玉用成窑五彩小盖钟，用旧年蠲的雨水，泡了老君眉，端给贾母尝。贾母便吃了半盏，笑着递与刘姥姥说："你尝尝这个茶。" 刘姥姥便一口吃尽。

妙玉见她的"官窑脱胎填白盖碗"被刘姥姥用了，便嫌脏不要了，命人："将那成窑的茶杯别收了，搁在外头去罢。"

妙玉便把宝钗和黛玉的衣襟一拉，二人随她出去.....宝玉悄悄的随后跟了来.......妙玉自向风炉上扇滚了水，另泡一壶茶.......宝玉细细喝了，果觉轻浮无比，赞赏不绝.......

黛玉因问："这也是旧年的雨水？" 妙玉冷笑道："你这么个人，竟是大俗人，连水也尝不出来。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着，收的梅花上的雪，共得了那一鬼脸青的花瓮一瓮，总舍不得吃，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开了。我只吃过一回，这是第二回了。你怎么尝不出来? 隔年蠲的雨水那有这样轻浮，如何吃得。"

这段描写颇值得玩味。许多人认为妙玉是自恃清高，瞧不起黛玉。更有甚者认为妙玉见到黛玉，是情敌见面，分外眼红，所以逮个机会损她。为什么说妙玉和黛玉是情敌呢？就是因为前面说的妙玉对宝玉有那么一点点所谓暧昧。

其实妙玉此言并非真的讽刺黛玉，而恰恰说明了黛玉的高雅之处。妙玉认定黛玉是个有雅趣之人，引为知己，所以愿意和她亲近，让她品茶，拿出都舍不得给贾母喝的梅花上收的雪水给黛玉品尝，亲自在风炉上扇滚了水，亲手泡了茶，是多么看得起黛玉，不料黛玉却品不出来，妙玉有些恼怒罢了。试想，如果伯牙弹琴，子期在一旁听不懂，伯牙生不生气！

妙玉带发修行，最喜欢的是《庄子》，她是属于像庄子那一类的超尘脱俗的这么一种高士。她这个尼姑，不是四大皆空，不是真正的尼姑，是一个大观园里的"高级知识分子"。在学问上，尤其在精神上，妙玉高过宝黛钗这些大观园里的"一流知识分子"。她的芳情、雅趣、内心世界是绝对不空的。

至于妙玉身上的一些缺点，比如清高、孤僻、得罪人、看不起象刘姥姥这样的劳动人民，我不忍心对她进行批评。她有她内心的苦，心中有爱却完全不能表露，终身追求高洁和品味却遭最悲惨的玷污，所以我更多的是对妙玉的理解和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