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思父

柘羽

<h3>  这么多年,我反复做着一个梦。悠长的街道,夏夜清冷的月光映照,六岁的我穿着淡绿色的小旗袍,披挂着父亲长长的衬衣。父亲紧紧的握着我的手,叮嘱道:“小心小心,晚上下过雨的路面白的是路,黑的是水。”我蹦蹦跳跳,脚下水花四溅,完全不在意身边的父亲被溅湿多少,脑子里还在回放刚才看过的电影画面。这条路好长啊,好像永远走不到家,父亲的手好大啊,我总是挣不脱……</h3><h3> 当我猛然惊醒,父亲已经离开我们六年了。父亲只陪我走过人生的三十六年,在我三十六岁生日的前一天匆匆离去,这是我本命年的大劫。如今他孤独的躺在那一小方坟茔,再也不会说话,不会叫我,不会牵我。六年了,这种失父的哀痛总在有月亮的晚上,在雨夜侵入我的梦境,泪染枕席,我哽咽而醒,醒来后恍悟父亲与我真的已是阴阳两隔,从此不见。</h3> <h3>  我的血液里流淌着父亲的基因,我的个性里传承着父亲的秉性,无论我愿不愿意,父亲都将他做人的一些信念烙进我的骨髓中。父亲一生耿直清高,蔑俗疾世。他最青春的年华奔走于城乡故里角角落落,调查一宗宗刑事诉讼,审理一起起犯罪案件,记录一张张供词辩诉,撰写一篇篇通讯连载。工作是他最虔诚的信仰,为此他可以夜以继日,抛家舍子。所有的家务重担全部落在母亲和外婆身上,我猜母亲一定是崇拜父亲的文采,如果是普通夫妻她断然容忍不了一个男人这样的忘我工作。白天,父亲不是在提审就是在抓捕,有时参与蹲坑围守连续数天。晚上,父亲在伏案,卷宗都堆给他一个完成,而他自己也喜欢创作投稿。平日忙也就罢了,以前没有如今这么多节假日,过年那几天每次都是他值班。我曾不解的问他是不是单位只有你一个人能值班,他说:“过年了,外地的应该照顾回家。大家都辛苦,让别人团聚,我们家就在城里,值班也不累,捎带的事。”他说的轻巧,可对于年幼的我总要替他放鞭炮,一个女孩子,弟弟妹妹又太小,我要把鞭炮挑在棍子上,棍还不能太长,否则够不到点炮捻,一经燃烧剧烈的爆炸声吓得我三魂飞散。可能这些他全然不知,因为劈柴挑水这些别家男人做的事我们家都是妈干,甚至于妈妈民办教师分的麦子,每个周末是我们家老中幼四个女劳力在碾子上碾好,妈妈用架子车拉到街上去磨面。可我明明看到不少人找父亲落实城镇户口,他还说这事不能有漏洞,该平反的要平反,该落实的要落实,不能让老实人吃亏。有一次有人来办公室,对他千恩万谢,说不是父亲他的户口解决不了,非要送个锦旗。可是负责户口的父亲压根没有想去给自己家人照顾一下,直到我和妹妹自己考上中专把户口从农村迁出,母亲自己民办教师考试转正。他还不允许弟弟随迁,他说弟弟不好好读书,他没本事给孩子找工作,弟弟有农村分的一点地可以回乡当农民。</h3> <h3>  不是所有的兢兢业业都能得到认可,不是所有的刚正不阿都能获得赞美。父亲属于智商高情商低的那一类人。虽然最棘手的案子他能破获,虽然最狡猾的罪犯他能对付,虽然别人不会写的材料他下笔成章。但是——</h3><h3> 那个时代经常爱开民主生活会,对于批评和自我批评父亲总是很积极,他自己做检讨也就罢了,还爱给领导提意见,别人谁替领导说话他就远离人家,说那是拍马溜须。于是就在他工作的地盘,领导暗示心腹对父亲栽赃,将他诬陷投监。这样被残害一年多,父亲被安排在最阴冷潮湿的囚室,落下严重风湿,直到无罪释放。父亲回家后不愿意再回原单位,那是他的伤心地。我那时已经上初中,可是我从没听到他提过那个坑害他的领导,也没听过他骂过那个诬陷他的同事。现在回忆起他回家后等待调动的那段日子,耳边响起的是他和朋友爽朗的笑声。</h3> <h3>我常常猜想,爸爸的一生一定是快乐的,因为他有话不藏着,有书伴左右。父亲读书的时间并不多,小学得病休学两年多和爷爷在洛川县城医治,这两年据他回忆没有学上每天蹲在书摊看小人书,连猜戴蒙自学了不少字,初中只有两年学制,高一没上多久就因文革而辍学。父亲经常用自己的故事来教育我,酷暑炎天,他以看麦的名义睡在麦垛上读书,从早到晚忘记时间,满身起痱子瘙痒难褪;冬天他睡着坟坑躲寒风,也能一天不回家吃饭,只为读书无扰。我曾经发现过他的日记,是因为他买书支出太大母亲很不满,他本子上写到“妇人之见”。的确,我家最多的是书,书柜满满当当,还要用箱子装。小说散文、历史哲学、文学理论、词典杂志,古今名著应有尽有,这个巨大的书库成为我成长中最快乐的精神源泉。别人家的爸爸最乐意的是给孩子改善伙食,我和父亲最盼望的是他能正常下班回家。晚饭后,我拿了小板凳坐在自制的小黑板前,父亲在上面会工工整整的抄首诗词,一句句教我背,那次他写了李煜的《虞美人》,竟然一句句教我唱。虽然“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的亡国之哀我体谅不了,但我确实感受到“雕栏玉砌应犹,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这是极佳的句子。夏天他执把蒲扇给我朗诵“”羽扇纶巾,谈笑间强撸灰飞烟灭”,我非说那是诸葛亮,父亲笑着摇头说:“是周瑜,他着一袭白衫指挥东吴十万大军呢。诸葛亮穿着紫襦在城门上弹琴,吓跑司马懿的临城的兵马。你爷爷最喜欢拌诸葛,他去世时就穿了一件诸葛亮的紫色长袍。”他喜欢听《三娘教子》,还把唱词一句句解释给我听,我认为那一定是亲娘才可以“左边尿湿换右边,右边尿湿换左边,左右两边都尿遍,抱在娘怀娘暖干。”如果说我有那一点点的文学基础,离不开父亲的引导和培养。虽然七八十年代经济的困顿是切实的,但父亲却给予了子女精神的富养。</h3> <h3>  如果说一个家家风的传承至关重要,父亲曾反复教诲我们“与别人相处,你觉得吃亏,对方就觉得公平;你觉得公平,对方就觉得吃亏;你觉得占了便宜,对方就受不了。与人为善,就是学会吃亏。”他是这么教的,也是这样做的。九十年代初,他和别人合伙经营货车,钱结回来都给对方,自己分些难要的账。他说人家指着这个养家,我们还有别的办法。司机的工资他开到最高。但他不懂机械,修理工说司机骗他的修车费,他说这是闲言不足为信。他押车送烤烟,别的主家给烟草公司验级的工作人员打点以此充好,他坚决不干,说不能让公家吃亏。前些年我曾觉得他傻,也曾怀疑他的吃亏是福,如今我明白,天佑厚德之人,愿父亲九泉之下放心。</h3><h3><br></h3> <h3>  年年清明,今又清明。阴冷的天如同我此时上山的心情,父亲匆匆永别,不曾给我服侍一次的机会。他短暂的人生不足六十载,但作为一个普通人,他与人为善的品行虽不能够名垂青史,但足以在他生活的地方赢得一个“好人”的评价;他正直仁恕的品性符合中国传统文化的君子操守;他敬重知识文化的信仰教给儿女“诗书修身”的做人理念。生命是趟单程列车的旅行,天堂的彼岸有我无尽的思念,一抔黄土之下愿父亲永安!</h3><h3><br></h3><h3><br></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