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清明假期,本来想出去踏青游玩的,一早却被窗外雨声吵醒,于是便宅在家里,风声雨声读书声,重新翻看萧红的《呼兰河传》。</h3> <h3> 我是到过呼兰河的。去年10月底去哈尔滨出差,专程从松花江的北岸、呼兰区的大学城打车过去,路上也就大半个小时。</h3><h3> 尽管去时才是初冬,严寒还没有把大地冻裂,北方的天也还没有像小刀子一样,但树叶已差不多掉光了自己的颜色,一派萧瑟地迎接天寒地冻、冰雪世界的到来。</h3> <h3> 到过呼兰河,再看《呼兰河传》,那感觉是不一样的。</h3><h3> 书中的十字街、二道街、北大街就在眼前,寂寞的荒凉的院子就在眼前,顽皮的、天真烂漫的萧红也就在眼前。</h3><h3> "呼兰河这小城里边住着我的祖父。我生的时候,祖父已经六十多岁了,我长到四五岁,祖父就快七十了。"萧红彼时还是个孩子,还在祖父的宠爱里念诗、铲地、嬉闹,脸上扣着草帽在房檐底下、在蒿草里面、在天星星秧子旁边睡觉,到冯歪嘴子那间被黄瓜秧瞒住的磨房里买黏糕。</h3> <h3> 书里写的就是一个孩子眼中的北方的小城,祖父、小团圆媳妇、有二伯、冯歪嘴子就在这院子里穿梭来往地鲜活着。萧红自己在《后记》里也说:以上我所写的并没有什么幽美的故事,只因为他们充满我幼年的记忆,忘却不了,难以忘却。就记在这里了。</h3> <h3> 这部作品有天马行空的自由和无比确信的纪实性,因为,它是一个孩子的童年记忆,断断续续,零零散散,也是萧红率性写作的一个范本,它突破了文体的束缚,要怎么样,就怎么样。如果要硬给它安一个体裁的标牌,我不会认为它是自传体小说,我愿意说它是散文,是散文诗。其实,是不是某种文体都不重要,这不是语文考试的填空题。茅盾在为这部作品作序时就曾指出过:要点不在《呼兰河传》不像是一部严格意义的小说,而在它于这"不像"之外,还有些别的东西一些比"像"一部小说更为"诱人"的东西:它是一篇叙事诗,一幅多彩的风土画,一串凄婉的歌谣。</h3><h3> 算上尾声,《呼兰河传》总共八个部分,整体格局是"头轻脚重"。前面四章写小城的卑琐和"盛举",写祖父和院子,语言鲜活,笔意轻灵,挥洒自如,尽显她"富于天才创造的自由的诗性风格";后半部分则通过孩子懵懂迷糊的视角,刻画人物、描摹世态,呈现出那个年代一幅东北的社会风情画卷,不失温情乡愁,又饱含泪水鞭挞,显现深厚的悲剧内容。轻与重在一部作品中得到了高度的和谐和糅合。</h3> <h3> 你看,她看这座城,看这里的天、这里的云,这里的花花草草:大昴星好像铜球似的亮咚咚的了;来了风,这榆树先啸,来了雨,大榆树先就冒烟了。</h3><h3> "花开了,就像花睡醒了似的。鸟飞了,就像鸟上天了似的。虫子叫了,就像虫子在说话似的。一切都活了,要做什么,就做什么,要怎么样,就怎么样,都是自由的。倭瓜愿意开一谎花,就开一谎花,愿意结一个黄瓜,就结一个黄瓜。玉米愿意长多高就长多高,它若愿意长上天去,也没有人管。蝴蝶随意地飞,一会从墙头上飞来一对黄蝴蝶,一会又从墙头上飞走了一只白蝴蝶。它们是从谁家来的,又飞到谁家去,太阳也不知道这个。只是天空蓝悠悠,又高又远。"</h3><h3> 这一段对后花园的描述更是萧红童心诗话的高蹈之作,无拘无束,充满想象,让人拍案叫绝,也入选多个版本的教科书。</h3> <h3> 小城里的人说起来似乎也挺自由:"一年四季,春暖花开,秋雨,冬雪,也不过是随着季节穿起棉衣来,脱下单衣去的过着",可"他们过的是既不向前,也不回头的生活","他们被父母生下来,没有什么希望,只希望吃饱了,穿暖了。但也吃不饱,也穿不暖。逆来的,顺受了。顺来的事情,却一辈子也没有","那粉房里的歌声,就像一朵红花开在了墙头上。越鲜明,就越觉得荒凉"。</h3><h3> 所以,"我家的院子是荒凉的","我家是荒凉的",呼兰河也是这样一座卑琐荒凉的城。</h3> <h3> 小团圆媳妇给婆婆虐打,生病后又给她跳大神,"当晚被热水烫了三次,烫一次昏一次","还没到二月,那黑忽忽的、笑呵呵的小团圆媳妇就死了",好好的孩子让他们捉弄死了。冯歪嘴子的媳妇王大姐也死了。她是产后死的。传说上这样的女人死了,大庙不收,小庙不留,是将要成为游魂的。有二伯还是活着,他"跳井""上吊"这些事,都成了笑话……</h3><h3> 满天星光,满屋月亮,人生何似,为什么这么悲凉。</h3><h3> 读完《呼兰河传》,会让人情不自禁想到林海音的《城南旧事》。两书可以说是姊妹篇,都是女性作家,都是以孩子的视角,察看民国初年的北方社会,淡淡的笔墨,浓浓的乡愁,写实的表达,以及其中恰到火候的真诚与温度成就了这两部作品的高度。</h3><h3> 从成书时间看,《城南旧事》比前者晚了近20年,很难说林海音没有受到前者的启发和引领。</h3> <h3> 尽管还是个孩子,可那时候萧红已经看向了外面的世界,"不料除了后园之外,还有更大的地方,我站在街上,不是看什么热闹,不是看那街上的行人车马,而是心里边想:是不是我将来一个人也可以走得很远?"</h3> <h3> 她是不愿被束缚的,不愿像这城里的人一样,过着既不向前也不回头的日子。她一个人走了,接下来便有了逃离呼兰河,有了被抛弃,有了致信求援,有了琴瑟和鸣,也有了一路南下和悲欢离合,哈尔滨、武汉、重庆、上海,最后把自己留在了香港,留在了永远的31岁。</h3> <h3> 她是这样的才情横溢,她是这样的青春叛逆,她是这样的渴望自由和幸福,她又是这样的颠沛流离,曲折悲苦,而这一切终于逝去,在她尚且如此年轻的花样年华。</h3><h3> 自古红颜多薄命。萧红们又何尝不是呢。就看"民国四大才女",吕碧城终生未嫁,石评梅痛失高君宇,26岁便撒手人寰;张爱玲低到尘埃里去爱,也逃不过在大洋彼岸孤独终老。萧红一生飞蛾扑火般追随内心、追求爱情,可屡遭辜负,在战争烽火中避居香港,却又罹患肺结核、误诊动了喉管手术丢了性命。</h3><h3> 死前一周,萧红在一张纸上留下遗言,满是难舍与不甘,"我将于蓝天碧水永处,留得那半部红楼给别人写了。半生尽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h3><h3> 从19岁离家出走,直到死后半个世纪,她才得以重回生她养她的呼兰河,可回来的只是她的一缕青丝,那是她去世后端木蕻良剪下来的,现长埋在呼兰的西岗公园里。</h3> <h3> 有人说:在文学史上萧红是被低誉的。其实,斯人已逝,其声名也是时代和读者的选择。她能跻身"民国四大才女",算是不低的评价吧?早在萧红崭露头角之时,她就深得文学界同行的认可。鲁迅在评萧红的《生死场》时赞誉有加:"北方人民的对于生的坚强,对于死的挣扎,却往往已经力透纸背;女性作者的细致的观察和越轨的笔致,又增加了不少明丽和新鲜",他甚至称赞萧红"是当今中国最有前途的女作家,很可能成为丁玲的后继者,而且她接替丁玲的时间,要比丁玲接替冰心的时间早得多"。</h3><h3> 鲁迅对萧红的这种评价无疑是最高的褒奖。</h3> <h3> 在戴望舒的眼中,萧红一定是那个让他倾心的"一个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在香港担任《星岛日报》副刊《星座》的主编期间,他主动致信向尚在重庆的萧红约稿。萧红到香港后,戴望舒让她把先前完成的《呼兰河传》章节交给他连载,后半部分是边写边登的,前后历时四个月。应该说《呼兰河传》是萧红全部著作中的扛鼎之作,这部著作的问世有戴望舒的一份功劳。</h3><h3> 一个编辑对一个欣赏极了的作者,那份感情是难以言喻的。有一种说法是:萧红去世后,戴望舒他们几个朋友,搞到了一辆板车,走了六七个小时,将萧红的遗体拉到了浅水湾埋葬。后来,戴望舒还多次前去凭吊,留有一首《萧红墓畔口占》:走六小时寂寞的长途, 到你头边放一束红山茶, 我等待着,长夜漫漫, 你却卧听着海涛闲话。 </h3> <h3> "帝里重清明,人心自愁思"。</h3><h3> 清明早上打电话给爸爸妈妈,他们前一天就搭顺车回老家了,给外婆上坟。</h3><h3> 妈妈是独生女,从我记事起外婆就跟我们一起生活,直到我上了大学二年级、她八十多岁时离开了我们。</h3><h3> 外婆不识字,却给我讲过"普天下,五大洲,亚非美,和澳欧"的口诀;她和我们一大家子在医院和学校里都住过,住平房时还能迈着三寸金莲自己去门诊旁的公厕倒马桶。在家里,外婆闲时常拿出一把棉花自己捻线,还会拿着成品自豪地向我展示。她喜欢跟我聊天,并不需要我有太多的回应与互动,只要我坐在一旁听,那些陈年往事、亲戚街坊就会走马灯似的在我身边重复、闪回,断断续续的片段,满是烟火气息、生活味道,也像散文诗。</h3><h3> 仔细算来,萧红跟外婆差不多是同一个年代的,她也是外婆年纪的人,活到今天都是百岁老人了。不同的是,萧红姓张,而我的外婆姓王。萧红离世已经70多年,而外婆离开我也快30年了。</h3> <h3> "在游泳的季节,年年的浅水湾该不少红男绿女罢,然而躺在那里的萧红是寂寞的"。在自己的老家一块稻田边长眠的外婆呢?离墓地不远处的一条小河,会不会在寂静的夜晚发出点喧哗,让外婆时常听到这个世界的声音?</h3><h3> 窗外,莫愁湖笼罩在一片烟雨中。</h3><h3> 在这个下雨的清明,重读《呼兰河传》。</h3><h3> 这是"外婆"记忆里的文字,这是她的青春留下来的散文诗。</h3><h3> 几十年后我看着泪流不止,可我的外婆已经老得像一张旧报纸。</h3><h3> 那上面的故事,就是一辈子。</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