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冰心外婆

紫玉

<p class="ql-block">  “梨花风起正清明,游子寻春半出城”。外婆汪冰心离开我们30年了(1900-1988)。她老人家仙逝于米寿之年,历经清末、民国、新社会,也算是“三朝”老妪也。清明时节祭扫先人,翻阅旧照,回忆往事......</p><p class="ql-block"> 外婆的老家在浙江杭州,娘家姓汪。太外公那辈弟兄四个,长子便是我太外公汪仁本。自太外婆薛氏嫁进汪家后,一连生产两胎男孩都没成活。光绪二十六年庚子腊月初三,北风呼啸的大雪天,薛氏诞下了第三胎。虽是女伢儿,但新生命的降临,给汪氏家族带来了喜气。兄弟妯娌们都互相祝贺,这位女伢儿就是我的外婆。</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图为太外公汪仁本与妻子薛氏。年份不详,画面中太外公已剪掉了辫子,推测本图应为辛亥革命后所摄。</p> <p class="ql-block">  按旧时规矩,小孩出生后要请算命先生算一卦。结果算命先生说,这女伢儿生辰八字中缺火,又是严冬季节,恐怕不能成活,家人便给女伢儿取了乳名:瑩儿。</p><p class="ql-block"> 外婆的祖母吴氏生养了四个儿子,没有女孩。孙辈中,身为长房长女的瑩儿,自然是四房合一女的地位,这样的家族身份,不就是金枝玉叶儿的主吗?外婆一辈子都自豪这样的家庭地位。她告诉我,她小时候眼睛很好看,眼珠黑亮,眼白天蓝,如一泓清水。</p> <p class="ql-block">  四五岁的瑩儿靠着二叔汪仁镜,左侧坐着四叔汪仁瑞。照片大约摄于1905年左右,应是最早的汪氏家族老照片了。那时,清朝宣统皇帝溥仪还没出生呢。</p> <p class="ql-block">  后排左起:四叔汪仁瑞、二叔汪仁镜、三叔汪仁寿;前排左起:三叔子汪自励、汪仁本长女汪瑩、长子汪自省。自省舅公小外婆三岁。瑩儿八岁那年,光绪皇帝驾崩、慈禧太后也病死了,孙中山同盟会成员黄兴在云南河口领导反清朝起义,太外婆的弟弟也去了云南。临行前的晚上,月光皎洁,他把瑩儿拉到院中对她说:“舅舅要走了,请你一定到明天再告诉你妈妈,不然她会伤心的。” “舅舅,你去云南干什么?” “革命。” “革命?革命是什么?” “革命就是起来造反。家里的孩子中我最喜欢你,你很聪明,舅舅没有什么送你,就送你一个名字,叫‘汪彻’,就是彻底革命的意思。”</p> <p class="ql-block">  图为外婆的祖母吴氏和弟弟自省。吴氏是杭州本地人,祖父汪惟贤是红顶商人胡雪岩的高管。小时候外婆常向我们提起,她的祖父是古董商,每年都要沿京杭大运河北上,向朝廷进贡。</p> <p class="ql-block">  图为太外婆薛氏和瑩儿、自省。薛氏身为大嫂,非常能干。她终日辛劳,勤俭持家,因此在家族中很有威信。几房妯娌相处和睦,从不为小事拌口角。外婆告诉我,太外公是一介懦弱书生,什么都不会干,终日吟诗饮酒。有一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太外公带着兄弟们外出避风头,家里只留下女人和孩子。那时,二叔仁镜妻徐氏已有两三个月身孕,不幸又染上了猩红热,发着高烧,人事不省。太外婆挪着小脚,一摇二摆,叫人把二弟妹背到乡下。当夜,徐氏小产了。她流着泪拉着大嫂的手说:“大嫂,你对我这样好,教我怎样报答你?” “你说什么呀,我们不是一家人吗?” “大嫂,我不行了,等来世再报答你吧。”</p><p class="ql-block"> 次日,徐氏去世。等兄弟们回家后,大嫂狠狠数落了二弟一顿。</p> <p class="ql-block">  瑩儿小时很想念书,但她是女子,不能像弟弟们那样上学,瑩儿就同宗亲小姐妹在家一起识字、读书、刺绣、剪裁。十二岁那年,她关在闺房内三天未出门,做成一套格子大襟裤褂,惊动了邻里。</p><p class="ql-block">  瑩儿能写一手好字,专攻《灵飞经》。她的蝇头小楷工整秀丽,家门口挂着的留言条也是用毛笔书写的。家族文化的熏陶,瑩儿肚里积累起很多古诗词。曹雪芹《红楼梦》里的诗词她几乎都能背下来。1911年辛亥革命成功后,瑩儿和表姐剪掉了长辫。走在街上,人们对着她们的身影指指点点:“看哪,嘉兴尼姑来了。”当时她们也不怕。图为瑩儿和同庚的四婶李重庆。站立者为四叔子自助。目前还健在,已是九十多岁的老人了。</p> <h3>1920年代瑩儿、自省和女友徐丽春。</h3> <p class="ql-block">  瑩儿20岁上得了肺痨。在当时条件下,得了肺痨,十有八九要送命的。瑩儿被家人送到山中尼姑庵里养病,那里草木清新。她每日只吃一只咸蛋。</p><p class="ql-block"> 父母请来了毕业于浙江省立医学专科学校(今浙大医科大学)的张坚忍医师替她治病。</p> <p class="ql-block">  张医师清瘦帅气斯文,高鼻梁上架着一副圆眼镜。他出生于光绪十七年1891年11月,身高1.74米,在清末民国时代的男生中也可谓玉树临风了。张医师为汪大小姐看病,一来二去,两人相爱了。</p> <p class="ql-block">  张医师苦等了七年,一直到汪小姐病愈。36岁的张坚忍和27岁的汪瑩(婚后改名汪冰心),这对民国大龄有情人终成眷属。民国时期他们能先恋爱再结婚,也算是开风气之先了,特别是他们把医患关系转为情人关系,在当年更是“Fashion”。</p> <p class="ql-block">  民国十七年丁卯腊月十二(1928年1月4日),他们的长女出生。外婆难产了三天,接生医生用产钳把婴儿从产道内拉出来,她就是我妈。因为妈妈出生在腊月,故被取乳名梅儿。外婆不止一次地说起,“我生孩子,大便拉不出,你太外婆就用手帮我抠出,我的母亲对我真好”。汪家的女孩很幸运,男孩女孩地位平等。太外婆对女伢儿的宠爱,延续到下一代。外婆说:你妈刚出生时身体很弱,太外婆对她精心养育。所以,梅儿从小无拘无束,一点不像女孩。她闯祸了,太外婆也无句重话。在宽松的文化氛围里,培养了我妈胆大、活泼、洒脱的性格和终生酷爱读书的习惯。</p> <p class="ql-block">  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末,张坚忍夫妇来到上海发展。1929年的5月30日,汪冰心产下了长子。正是石榴花开时节,取乳名榴儿。榴舅的眉眼像极了外婆。这张张氏家族合影摄于1929年夏秋季。图片中,榴舅乖乖地躺在外婆怀中。中排左二的汪冰心留着齐美穗,盘着发髻,身穿中袖大襟旗袍裙,立领盘钮、胸右侧佩戴着一朵素雅的绢花。这件衣服不知是否由外婆自己缝制?她穿一双搭襻皮鞋,端正秀丽,看不出是已生养两个伢儿的母亲。 右一是外公张坚忍,前排右一梅儿席地坐在父亲脚前。</p> <p class="ql-block">  外公在上海公共租界号称“远东第一通衢大道”的爱多亚路上的步留坊八六四号开了私人诊所。爱多亚路由1915年洋泾浜填浜后筑成的,此路名为纪念英皇爱德华七世。这条大道从外滩一直延伸到当年的梅扎拉路(今延安东路的望亭路至金陵东路一段),全长2620米。</p> <p class="ql-block">  外公外婆住在大世界附近,距离步留坊诊所不远。张家的生活还比较体面,梅儿、榴儿都上了新式的幼稚园。</p> <p class="ql-block">  汪冰心摄于抗战爆发前。</p> <h3>1922年自省舅公也考上了复旦大学,成为陈望道的学生。他和姐姐在同一天拍下了时尚的美图。</h3> <p class="ql-block"> 上海是远东的巴黎,外婆穿着旗袍留下倩影。在魔都,她接触了新思想,崇尚李卜克内西和克拉拉,特地购买并研读了他们的专著。小时候,外婆给我看过她在书中写下的眉批和心得。</p><p class="ql-block"> 生活并非一帆风顺。上世纪30年代初,外公、外婆的婚姻亮起了红灯。幼子棠儿的夭折,更是导火索,外婆内心很痛。尽管外公到岳母薛氏这里认错,但外婆认为他们是自由恋爱的,既然不爱了就要离开。她在母亲那里嚎啕大哭了一场后,决定与外公分手。外婆仍然很“fashion”,她有着新女性的独立人格。</p> <h3>  抗战爆发。留在孤岛上海的梅儿、榴儿姐弟俩也分开了。梅儿被送到安徽屯溪念书。</h3> <h3> 父母分手后,榴舅没人抚养,他便跟保姆去了吴江念小学。</h3> <h3> 抗战中,太外婆也不幸病故在逃难福建的路上。听到母亲已赴黄泉,汪冰心伤心至极,家破人亡,她恨透了日本鬼子。</h3><h3><br></h3> <h3> 为躲日军,梅儿每周上学往返要徒步120里路。脚底磨出了厚厚的老茧,也练就了耐力。解放初,梅儿凭借着腿功,获得了华东广播系统运动会女子马拉松第一名。</h3> <h3>  榴儿非常聪明,动手能力很强。买来的玩具总要被他拆掉。连儿童自行车他也敢拆,所以家人都叫他“工兵营长”。抗战爆发后,他又跟随大伯、父亲和叔伯兄弟们一路撤退,躲避战乱,先后到过浙江宁波、金华、丽水、皖南和江西上饶。</h3> <h3> 八年抗战中梅儿、榴儿在颠沛流离中断断续续念完了小学和初中。抗战胜利后,他们才回到上海。我妈梅儿1946年考入大同大学。在那里遇到了父亲,毕业后他们结了婚。</h3> <p>  榴舅则进入同济大学铁路桥梁专业,和自省舅公一样学习铁路专业。退休前也曾担任上海铁路局建设管理处副总工程师。舅妈也是大学生。看到儿女争气,外婆很欣慰。</p> <p class="ql-block">  上世纪五十年代汪冰心与定居上海霞飞坊的娘家四婶弟媳及儿子们合影。</p> <h3>  1962年新春,梅儿、榴儿夫妇合影于上海江宁路崇德里。</h3> <h3> 冰心外婆不仅写得一笔好字,会做一手女红,还烧的一手好菜。小时候我们最喜欢去外婆家。外婆的餐桌上总是放着我们最爱吃的红烧肉或者八宝鸭,每回都大快朵颐。有一次外婆炒莴苣叶给我们吃,看着碧绿生青的叶子,我好生奇怪,原来莴苣叶也能吃啊,我家都是丢弃的。最让我佩服的是外婆吃螃蟹的本事:她竟能吃掉螃蟹肉,再把蟹壳拼完整,特别是蟹钳,这怎么做到的?简直是件标本啊!在烹调上,外婆连怎样装菜盘,怎样下汤面,都手把手地教我们。我用手工裁剪缝制的第一件中式棉袄罩衫是外婆教的;我糊的浆糊刮子和纳的第一双布鞋底是外婆教的;我学做中式盘钮也是外婆教的。</h3> <h3>  外婆很注意养生。每日清晨四点起床,喝一碗豆浆就去襄阳公园打太极拳。她的师傅就是杨氏太极拳的传人傅钟文先生。外婆个头矮胖,可她脚力很好,金鸡独立可以持续很长时间。</h3> <h3>  外婆喜欢舞太极剑。家中现在还保留着外婆的一把木制太极剑。文革初期,一片红海洋。有次外婆兴致很高,她边唱着“敬爱的毛主席,我们心中的红太阳”,边配上了野马分鬃、双峰灌耳和按掌推掌的太极拳动作,笑得我肚子好疼。从小耳濡目染,受外婆影响,我从十年前也打起了太极拳。</h3> <h3>这是自省舅公长女建华阿姨在襄阳公园拍摄的外婆打拳照片。</h3> <h3>  1972年,外婆搬入离我家半站路距离的永福路17号,这是一栋私宅三层洋房。外婆住底楼。房间面积虽和襄阳路的那间差不多,但是朝南有阳光,而且前有花园,后有小杂屋,利用的空间比襄阳路大了。小杂屋的地面有个阴井盖,每次遇到抽大粪,工人要入内。自省舅公来上海看望大姐,风趣地称之为“米共轩”。乍一听很风雅,细想之会心笑,米共相叠,不就是“粪”嘛!</h3> <h3> 外婆在“米共轩”住了16年。她曾“接见”过自省舅公的女婿,当时还是男友身份的见鲸姨夫。当年他是清华大学赴上海招生组成员,和外婆一气唱和了近九十首诗词。尤其是《红楼梦》的诗词,令外婆兴奋不已。她也“接见”过外公大哥的儿子立民舅。立民舅妈是国民党湖南省主席程潜的女儿。改革开放后,他作为统战对象,首次回国探亲,在堂妹梅儿的陪同下,专程看望了白发苍苍的四婶。 </h3><h3><br></h3> <h3> 外婆一生引以为豪的是自己的弟弟们。自省舅公退休前是上海铁路局副总工程师。外婆还有一个比她小15岁的自诚弟弟,我们称谓通舅公。大姐非常疼爱这个小弟弟,因为通舅公小时候也得过肺病。通舅公在温州人民广播电台工作,是无线电专家。</h3><h3>  <br></h3> <h3>  1976年姐弟三人聚会一次,外婆回了老家杭州。她非常快活,不断写家书寄回上海。</h3> <h3>  给女儿梅儿的信。</h3> <h3> 给女婿的信。</h3> <h3>  给我的信。</h3> <h3> 给妹妹的信。外婆最后一次回老家是在1983年。</h3> <h3>  1976年5月,我将去西藏工作。妹妹去崇明长江农场务农。姐妹俩将奔赴天涯海角。爸爸搞来一卷废弃的电影胶卷,在中山公园草坪上,外公外婆和我们一起照了全家合影。这是他俩分手后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同框出镜。两年后,外公去世。外婆晚年曾对我说起,她眼前一直晃动着外公骑自行车来和她约会的情景。她把珍藏60年的红枫叶送给我留念,这是她恋爱时采撷的……</h3> <h3>  1983年,83岁高龄的外婆动了乳腺肿瘤大手术。手术虽很成功,但之后外婆开始出现了痴呆现象。1986年后,外婆已经失智失能。但是我们对她非常好,尤其是父亲,外婆把他当成半个儿子看待。</h3> <h3>  1988年8月26日傍晚,外婆溘然长逝于“米共轩”。很遗憾,她没有等家人的到来就匆匆离去,去天堂与慈母相见了。</h3> <h3> 外婆的遗物中有李卜克内西和克拉拉的书、有本篇中出现的一个多世纪的老照片、还有太外婆的肖像,上面留下外婆秀气的小楷:长留记忆,落款:一九五O年农历六月十三日女冰心题。一片冰心在玉壶,外婆对母亲的思念永远纯洁透明。</h3><h3> 外婆葬在她的出生地杭州南山陵园。她终于回家了,和自省弟弟永远长眠在了一起。</h3><h3> </h3><h3><br></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