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1>2018年4月5日 星期四清明,雨夹雪<br>又是清明节。想起了过世多年的母亲。<br>母亲的一生,通常的理解,大部分的时间是不幸的。母亲是个执着的人。执着,往往能在不幸当中,用自己的生活方式,化解不幸带来的痛楚。有执着俩字儿撑着,就不显着那么痛。<br>母亲七十五岁时候遭遇车祸。那完全是个意外,车速很慢,平常人就躲开了,母亲有帕金森,没躲开,骨折了。躺了几个月,骨头长好了,帕金森反倒严重了。失去了平衡感,没法走路。以后十年,再也没出过家门,真正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说固执也好,说顽强也好,母亲拒绝吃药、拒绝上医院。她查阅了很多有关“帕金森”的资料,对病的起因,发展以及药物的副作用,有了详细的了解。知道,在当时的医疗条件下,治疗帕金森,必然带来智力的损伤。她作出决定,宁可忍受病痛的折磨,也要清醒的活着。<br>母亲是固执的。固执也可以说是执着。认准了的事儿,就坚持。<br>还是在我上山下乡的年代里。有一年,我从东北探亲回家,家里没有人。父亲在湖北沙洋,五七干校,母亲在南口农场,下放劳动。我去南口看母亲,顺便要点儿钱解决吃饭问题。找到母亲,看她正守着一个大水盆儿,用块搓衣板搓老玉米叶子。上面说是叶子里有淀粉,每天必须搓大一堆叶子,搓出一盆酱乎乎的东西,给干校学员吃。天儿很冷,母亲的手微微有些红肿。说着话儿,也不放下手中的“工作”,边搓边说。也不知道哪孙子想的这主意,真他妈的缺德。好在这些人还不算太坏。要是他说,搓脚后跟儿、搓石头能出金子,不也得搓去吗。其实,这只是摧残。我特别佩服母亲的固执。干什么都是那么认真。即便是搓老玉米叶子,这种毫无意义的举动,仍旧一丝不苟,真搓。也许,她真的认为,这是在改造自己。于是就默默的忍受着。<br>母亲的固执,什么东西能接受,什么东西不能接受,是十分清楚的。《北京晚报》创刊时候,母亲是二十七人之一,是仅有的四个编辑中的一个。《晚报》复刊时候,母亲又回到报社。母亲对《晚报》是有感情的。《晚报》最火的时候,广告版面是紧俏的。于是,每天都有人来编辑部,做软广告,送东西。弄得办公室不太像编辑部,倒像一个市场,母亲接受不了。惹不起躲得起,母亲拒绝了报社的极力挽留,还是毅然退休了。当工作已经不再是享受了,也就没有必要再干下去了。那年母亲六十五。过去叫新闻界,现在叫传媒,已经有了根本的不同。母亲接受不了这种改变,她比较传统。<br>母亲最后的十年,生活质量是很差的。然而,母亲不以为然。出不去门,看小说是最大的消遣。母亲书架上,有几十本英文小说,最喜欢的狄更斯,是全集。年轻时候喜欢的,一直到老年,出不去门了,才能踏踏实实的还愿。近八十岁的人,看小说,当下可算是奇葩了。不知道,我到了那个年纪,会不会看狄更斯。狄更斯离现代中国很远,离现代英国也不近。看文艺复兴的名著,如同现代人看《红楼梦》,好是好,跟现实一点不沾边。但,母亲就是喜欢,离现实生活远一点,也没什么不好。一部电话,一支笔,就是母亲与外部世界的联系方式。每天都要写信,收信的人,都年纪不小了。同城的亲戚朋友,就打电话。写信,打电话,让她仍旧活在现实生活中。了解社会变化,也只靠着看报纸和看电视。窗外的世界,四季的变化,那么近,又那么远,似乎与母亲无关。<br>母亲中学是在教会学校就读的。按舅舅的说法,是“学霸”,英文底子很深厚。舅舅找来文稿,让母亲翻译。母亲,将近八十岁的高龄,又是那么一个身体状况,翻译了几十万字。而这些稿件,又是自己不熟悉的领域,还得一边学,一边翻译。做这个,母亲很快乐,很满足。帕金森病,发展到后来,身上肌肉相继萎缩。已经不能坐在写字台前写字了。买来一个写字架,坐在床上,椅子上,又可以书写了。钢笔用不了,就用铅笔,这种书写,一直坚持到生命的最后。<br>母亲最后两年,身体状况越发的坏了。口水控制不住,不停的流。戴着围嘴儿,围嘴儿上放着餐巾纸,父亲坐在旁边,不停的换。肌肉没了力气,头抬不起来,视力也很差,语言功能也不大行了,手抖加上几乎是盲写,写出字来只有我能猜出来。即便是这样,仍旧拒绝治疗。对于晚年的生活质量,世上的人有不同的理解。母亲宁可身体机能不便,也要保持清醒。清醒,真切的感知世界,才像是活着。<br>母亲认为,到这种时候,对家庭的最大贡献,就是尽量减少子女们的负担。宁可自己忍受痛苦,也不说出来。母亲总是强忍着身上的痛楚,默默的躺在床上,坐在椅子上,眼睛不聚光,脑子不知在想着什么。也许是漫游到了一百多年前的英国。不知道是不是人到了晚年,都得靠回忆和幻想,支撑自己的精神生活。每次我去,陪她聊一会儿天,也是一种缓解。她总显着很开心。拿出一张准备好的清单,安排我做各种事情。有母亲在,真好。无论她是怎样的身体状况,有她在,就是一个完整的家。<br>受中国传统教育和英国文学的影响,母亲总是善待周边的一切人。母亲最后的那些年,接触最多的,反而是保姆。雇保姆难,是大城市的通病。而我家的保姆,从来没换过。母亲总是用感恩的态度,对待保姆。在社会上,这也是很少见的。以母亲的状况,也不能回报保姆什么了,只是在条子上,嘱咐我,给保姆一些东西,一些钱。有时候,还根据保姆的需要,派我去购买。<br>从来没听见过母亲抱怨过什么,虽然她有一千个理由抱怨。只知感恩,决不抱怨,行善,而绝不行恶,哪怕是一点点。这些也许是教会学校的影响吧。母亲一生都这样坚持着,永远不说别人的不是,批评人最重的一句话是,我不喜欢。不管别人怎样对待自己,命运怎样捉弄自己,留着一份执着,保持一点点的童心,坚持做好自己,对得起上天和良心,一生无憾。<br>母亲最后还是进了医院。发烧,难以进食。自从进了医院,用了药,母亲有些缓解,竟然能说几句话了。她对医生说,“把我消灭吧。”母亲累了,坚持不下去了。这种话,从不对我们说。十年没出家门,进了医院,也没能活着出来。我倒觉得,对母亲来讲,也是一种解脱。<br>现在想想,母亲晚年,与其说是不幸,不如说是幸运的。十年时间,基本上脱离社会,用一种自己喜欢的方式,活在狄更斯的年代里,过着与人为善的生活。</h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