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街坊记◆

灵岩散人

<h1 style="text-align: center; "><b>小 俊</b></h1><h3 style="text-align: center;"><br></h3><h3 style="text-align: center;"><br></h3><h3> 路上拣了两条小鲢鱼秧子——是运鱼苗的卡车颠簸下来的——好奇地带回家用盆子养,都说活不了,竟鲜鲜地活了一夏一秋一冬。开春时,耐不住那场雪后寒,到底死了一条。捞出来要扔时,心里紧了一下,它就死了么?<br></h3><div> 却凄凄地想起小俊。</div><div> 小俊是我儿时邻居家王妈妈的孙子。我比他大十岁,论辈份,他喊我叔叔。</div><div> 是听着他生下来的——他妈生他时难产,又是在家里生,一壁之隔地撕心裂肺地喊,是夜里,把我们全家都喊醒。妈急急披了衣服过去,我却又睡,一觉醒来,问妈,“隔壁姐姐好了?”妈笑咪咪地说,“好了,生了,一个白白俊俊的胖小子呢!”便叫小俊。</div><div> 两家几十年的老辈儿邻居,处得极随和。我不忌生冷,月子里就常去看姐姐——她与隔壁哥哥结婚时的喜床,是我这个童男子“压”的,夫妇俩就格外喜欢我一层,从不嫌我。我看毛娃吃奶,看毛娃换尿布,看毛娃嘎嘎地哭或嘎嘎地笑。待到不叫“毛娃”叫小俊时,我就抱他玩,大人竟也放心,让我抱了他看街。记得是夏天里——满街地看,看老人下象棋,看小孩和烂泥,看洋柿子二分钱一斤地“估堆儿”卖,看陵园西瓜绿一道黑一道地让人拍拍打打……最记得是看小俊奶奶摆一张凉床在门口,用井水扑凉透了,摆一碟豆子一杯酒,摇一把芭蕉扇,独自悠悠地喝——还抽烟。</div><div> 小俊奶奶待人极和气,坐门口喝酒时,总有人招呼——“王大妈,喝酒呐!”“有偏您——喝酒!”日日如此。即便下雨,也只不过将那床往里收一收,收在屋檐下,人坐在门里面喝,依然有人招呼。小俊妈是小学老师,待人也和气,却与小俊奶奶的待人和气不一样。譬如,我就看出,小俊妈不喜欢小俊奶奶总是坐在门口喝酒,小俊奶奶也晓得小俊妈不喜欢她总是坐在门口喝酒,却总是坐在门口喝酒。小俊妈下班回来就从不招呼小俊奶奶,身子一偏一侧进门了。小俊奶奶也从来不让,任她一偏一侧进门。小俊看不出来。小俊会说话了,叫“奶奶,我要吃——”他奶奶就用筷子头沾酒让他舔,顺便用手指拈颗豆子放到我嘴里。给小俊妈看到了,就柔柔地喊我:“三子,你来,我给你买了小人书。”我就抱了小俊过去,一手交人,一手拿书,然后出来坐在小俊奶奶身边看。</div><div> 小俊奶奶便和和地说:“小三子,去回家盛饭来,陪王妈妈吃。”</div><div> 小俊日复一日地长大,亦日复一日地粘我,总要我和他玩。在家里哭闹得凶了,他爸妈就会过来或是隔着壁叫我,“三子阿叔,小俊要你呢。”我去了,小俊就不哭闹,吃喝玩乐,都乖。</div><div> &nbsp;小俊过三岁生日,他爸妈要带他去玄武湖玩。临出门,他爸妈齐整地过来对我妈说,“借三子半天。”妈竟颠颠地替我到学校请半天假,让我去。我去过多少次玄武湖,都记不得了,唯这一次,忆来如昨。那梁洲樱洲的草坪,再没有我与小俊打滚撒欢的那一次软和鲜嫩。</div><div> 小俊奶奶还是总坐在门口喝酒。&nbsp;小俊爸妈则和小俊奶奶分开过、分开吃了——一通到底的老户人家房子,小俊奶奶住前进大屋子,进出走临街前门;小俊爸妈住后屋,进出走背巷后门,中间一个院子共用。后门进后门出,只是小俊常常溜进前门里去,他妈不高兴,他就来拖我,说:“三子阿叔,到你们学校玩。”我上学迟,九岁才读一年级。小俊上学却早,六岁就读一年级,那时我在读初二。中学小学一条路,都是小俊背好书包来喊“三子阿叔,上学去。”便一齐去上学。初三还没毕业,却拣着外快似地匆匆地去当兵。拉新兵的闷罐子车开出城,是清晨上学时辰,油然哀哀地想“小俊该来喊我上学去了。”</div><div> 一去五年。提了干回家探亲,夜里到家,还是睡当兵前睡的那张床,辗转难眠,恍恍闪过的忆念中有小俊妈生小俊时那撕心裂肺的喊。第二天就要去找小俊玩,妈却凄然地拦住我,“不要去了,小俊没了。”我顿然心悸,脸冰凉地问怎么会没了什么时候没了。“是自己上吊死的,死在他奶奶屋里,有年把了,唉——”妈长叹一声,泪珠儿就下来了,“白白俊俊的一个好娃儿,早一分钟看见兴许还有救呢!”“怎么会呢?不可能!我不信!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没敢告诉你,怕你伤心……”</div><div> 便有两颗豆子般的泪滚到嘴边,是咸的——如小俊奶奶当年拈给我吃的豆子滋味。</div><div> “小俊怎么会……?”探亲的日子里,我总是木木地问妈。妈总岔开去。后来见我问得痴了,就说,“这孩子心太重——他奶奶和他妈吵,干他什么事呢,倒是赌气给大人看,就赌出这么场塌天大祸来……你不晓得,他是倒着生出来的,注定要跟长辈过不去……唉,也是他书看得多了——跟你一样,小小年纪看起书来就迷,看迷糊了……”</div><div> 妈断断续续地说,我恍恍惚惚地听,到底也没听明白小俊的死因,却清清楚楚地听到小俊妈生小俊时那撕心裂肺的喊。</div><div> 便从此不敢——不忍到小俊出生的家里去。</div><div> 后来大拆迁,老邻居便住散了,竟再未见到过小俊家里人,也无人再提小俊。</div><div> 如果不是小鱼死,我也还真还想不起小俊。</div><div> 剩下的一条鱼,没了伴,竟傻了一样定在水里。</div><div>&nbsp;</div><div> 庚午清明(1990)</div><div> 记于绒庄新村之南京</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