驴皮记

老蛇

　《驴皮记》是巴尔扎克发表的第一部长篇哲理小说。小说别出心裁地用一张驴皮来象征人的欲望和生命的矛盾，并借此概括他的生活经验和哲理思考。

　　有志青年瓦仑丹遭受现实打击后，来到王宫市场赌场，在赌场输掉了最后一枚金币，穷途末路，有了自杀的打算。

　　古董商给了他一张神奇的驴皮，这张驴皮能实现任何愿望，但愿望实现后驴皮会缩小，寿命也随之缩短。

驴皮上写着:“你如果占有我，你就占有一切。但你的生命将属于我。”

　 拿到驴皮的瓦仑丹走向大街，遇到了到处找他的朋友们，便邀请他一同前去参加银行家泰伊番举办的盛宴。

　　瓦仑丹受到巴黎知名人士的欢迎，水晶杯、银器皿、珍馐美馔，奇花异草，显示出主人挥金如土、穷奢极欲的排场。

　　在获得驴皮之前，青年瓦仑丹安贫乐道，怀着远大的理想，钻研学问，努力工作，完成了一部巨著《意志论》，在这个过程中，他因此而结织了房东和疯狂暗恋着他的房东的女儿波琳。

　　波琳的父亲是禁卫军的骠骑兵中队长，在一次战争中失踪，从那时起，瓦仑丹的房东戈丹太太，就一直得不到她丈夫的任何消息。

为了养活女儿，她决定开一家连家具出租的旅馆，而且始终盼着丈夫回来。

戈丹太太最刺心的痛苦是让女儿波琳失了学，为报答这两个女人对瓦仑丹无微不至的照顾，瓦仑丹打定主意要帮助波琳完成她的教育。

　 有一次受拉斯蒂涅诱惑，投身到社交场所。

“明天晚上你将会见到漂亮的馥多拉伯爵夫人，她是位时髦女人，她是一位拥有差不多八万法郎年收入的待嫁女子。”

　 瓦仑丹换上了自己用整月的面包钱购置的新衣，准备向上流社会进军。

要么得到馥多拉，要不然就死去！馥多拉，这就意味着财富！

　 馥多拉对瓦仑丹说:“ 可是，你也不妨了解一下，对于那些很不知趣的来和我谈情说爱的人，我是从来不愿再见他们一面的。要是我对你的交情不深，我就不会给你这样一个出于友谊多于来自骄傲的警告了。”

后来，馥多拉接着又说:“我希望你将会认识到我献给我的朋友的牢固的感情。你也将会发现我对他们始终是友好和忠诚的。必要时我可以为他们牺牲性命。可是，如果我接受他们的爱情而不还报以爱情，你就会看不起我。”

“ 因此，我对他们总是适可而止。你还是我愿意跟你说出这些心里话的唯一的男人。”

“ 如果我对你说我爱你，你准会把我赶出去;如果我承认对你无动于衷，你就会惩罚我。”瓦仑丹答道。

“ 你从来没有想到一个强烈的爱情的后果吗？”瓦仑丹接着说，“一个失望的男人常常会杀死他的情妇。”

“ 与其遭受不幸，倒不如死去的好，”馥多拉冷然地回答。

“ 一个如此热情的男人，在吃光他老婆的财产后，总有一天会抛弃她，让她穷困无依。 ”

　 馥多拉对瓦仑丹说，“你可以给我帮一个相当大的忙。 ”

“ 在我向你吐露了我对爱情的反感后，我觉得我可以用友谊的的名义，更自由地来请求你替我办一桩事。 ”

“ 难道你不觉得，”馥多拉笑着又说，“今天来做，功劳不是更大吗？ ”

“ 我是属于你的，”瓦仑丹说，“请你下命令吧！ ”

“ 你太可爱了，”馥多拉回答。

　“ 你用不着叫人，”瓦仑丹说，“你用不着害怕任何暴行:我曾在你床前度过一整宵，而没有..... ”

“ 先生..... ”馥多拉红着脸说。但是，在经过这种在所有女人，由羞耻之心引起的最初的反应之后，她便对瓦仑丹轻蔑地瞪了一眼说:“你当时一定觉得很冷啦！”

“ 如果一个许诺能使你得到安慰，”馥多拉说，“那我可以向你保证，我永远不属于任何人...... ”

　　她之所以不委身给任何人，目的是要把所有的人都保留在她身边。

　　馥多拉常说的那句甜蜜的话:“我是最美丽的！”

　　馥多拉用小望远镜扫视了所有包厢，迅速地察看了一切服装打扮后，确信自己的服饰和美貌已压倒巴黎所有最美丽、时髦的女人时，她的脸上焕发出无法形容的快乐。

　 随着不断的交往，他发现馥多拉是一位外表美艳、华贵优雅而内心却冷漠无情、虚荣自私的冷美人。

　　他将巨大的热忱和无私的爱默默奉献给了馥多拉，但是他已失败告终，得到的只是虚情假意的冷漠，失望至极后，纸醉金迷，酒色无度，而后欠下债务，变卖家产。

　　“ 你简直是在自杀，”波琳带恳求的声调对瓦仑丹说:“你该出去走走，去看看你的朋友....”

“ 啊！波琳，馥多拉害死我啦，我想死，活着太没意思了。 ”

“ 难道世上就只有她一个女人？”波琳笑着说。“你为什么要在短促的人生中去寻找无穷的苦恼呢？ ”

瓦仑丹对波琳说，要离开她了，请波琳保管他在圣冈丹旅馆的著作《意志论》的原稿。

“再没有人教我钢琴了？你给我写信吗？我给你绣了个钱包，你也不愿要吗？”波林对瓦仑丹说。

“再见，波琳。”然后，在她可爱的前额上，给了她一个亲吻 。

　　豪华盛宴还在进行，瓦仑丹说:“我们来量量看，来量量看！”“好吧！对，”爱弥尔说，我们来量量看！”“我不是对你说过我希望得到一笔年收二十万法郎利息的财产吗？好吧！当我如愿以偿的时候，你就会看到我的驴皮整个缩小了！”

第二天中午，参加盛宴的酒友还未散尽，公证人加陶前来通知瓦仑丹，他是一八二八年逝世于加尔各答的奥佛拉亚蒂少校的唯一继承人。他可以得到一笔六百万法朗的遗产。

瓦仑丹赶紧去看那驴皮，驴皮已缩小了一圈，他不禁发抖了，终于相信了驴皮的神力。

　　在盛宴上，瓦仑丹脸色青灰，目光发呆，他似乎见到了死神。这个阔绰的继承人，被美女和酒醉饭饱的宾客围绕着。

这种华筵告终，乐极生悲的情景，正是他的生命的生动写照。

泰伊番说，“-------先生们，大家来为黄金的威力干杯。瓦仑丹先生已成为六百万法郎的富翁，登上了权力的宝座。他是国王，他可以为所欲为，他凌驾一切，象所有的富翁那样。对他来说，从今以后，法国人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不过是记载在大宪章前面的一句谎言。他不会服从法律，法律倒要服从他。没有为百万富翁而设的断头台，也没有对他们行刑的刽子手！”

“是的，”瓦仑丹答道，“他们都是给自己行刑的刽子手！”

　　巧合的是，他在剧场遇到了波琳，她父亲回来了，她继承了父亲的巨额财富且出落的美丽成熟，这位波琳尊贵富有而且还如以前那样强烈的爱着瓦仑丹。

“哦！明天请来，”她说，“到圣冈丹旅馆取回你的稿子。请在中午准时来，我等着你。”

　　“ 你不就是瓦仑丹先生吗？”“正是我，好太太，”他答道。“你认得你从前住过的房间，”她接着说，“人家在等着你哩。”

瓦仑丹敏捷地登上了他住过的顶楼房，走到最后几级楼梯时，他听到弹钢琴的声音。

“ 啊！你到底来了！”波琳回过头来喊道，做了个天真的动作，高兴地站了起来。瓦仑丹走过来坐在她身旁，红着脸，又羞愧、又快乐;尽瞧着她，一言不发。“你到底为什么要离开我们？”她接着说，当她觉得自己一阵脸红时，急忙低下头来。

　　“ 你后来怎么样啦？”“啊！波琳，我过去倒霉，现在还是很倒霉！” “果然如此！”她嚷道，显然很受感动，“昨天我看见你穿着很讲究，表面上很富有，我就猜到了你的命运，实际上，唉！瓦仑丹先生，现在，是不是还象从前那样？”

瓦仑丹忍不住淌了几滴眼泪，泪水在眼睛里打转，他嚷道:“波琳！......我........”他说不下去了，他的眼睛射出爱情的光芒，他的心思充分流露在眼神里。“噢！他爱我！他爱我！”波琳嚷道。 瓦仑丹点点头，因为他感觉到自己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看到他的样子，那少女拉过他的手，紧紧握住。

瓦仑丹发疯似的接过波琳的手，如此热情、贪梦地吻着，使人觉得他的亲吻象是种痉挛。波琳把双手缩回去，然后，再伸出来搁在他的肩膀上，搂住他;他们彼此会意，两人怀着神圣的，甜蜜的热情，互相拥抱，互相亲吻，这是排除一切顾虑，定情的一吻，是两个情人彼此占有的最初的一吻。

　　回到家中，瓦仑丹发现驴皮又缩小了一点。他焦急地看着那驴皮，惊出一声冷汗:“我剩下的寿命还不到两个月了！”

他抓起驴皮投入到花园的水井里。“我真太蠢了！让这一切糊涂事，见鬼去吧！”

瓦仑丹终于让自己去享受爱情的幸福，和波琳心心相印地生活在一起。

他以为不会再受限制时，驴皮被园丁打捞起来了，面积还在毫不客气地缩小。

“你是杀我的刽子手！”瓦仑丹用恐怖的眼光瞪了那驴皮一眼，嚷道。

“啊！波琳，可怜的孩子，”瓦仑丹嚷道，“有些深渊是爱情所不能飞越的，尽管它有强劲的翅膀。”

“你说的到底是什么深渊，我的爱人？”波琳脸上显出忧虑的神情问道。

“ 死的深渊。”

　　一天一个态度蛮横的青年沙尔对瓦仑丹进行挑衅，要将他从俱乐部赶走。瓦仑丹接受了决斗。

　　瓦仑丹随便放了一枪，便打中了对手的心脏，他根本没去注意对手是怎样倒下去的。赶紧找出驴皮来看，他想知道一个人的性命，要他付出多少代价。发现驴皮只剩下一张小橡树叶那么大了。

　　仆人送上波琳的来信:“离家了！但这是逃跑呵，我的瓦仑丹。怎么啦！谁也不能告诉我你在哪儿？要是我都不知道你在那里，难道还有谁会知道？”他不愿知道信中更多的情况，便冷冷地将信扔进了壁炉。

　　瓦仑丹觉得自己的手被一只感到舒服的手握住，这是一只女人的手，他明白这个景象不是那种幻影，便发出一声惨叫，突然把门关上，狠狠的给了他的老仆一个响耳光。

“你这恶棍，难道你发誓非把我弄死不可吗？”他大声责骂老仆之后回到自己的房间。

“ 真是见鬼！”老仆从惊愕中恢复过来说:“皮安训先生曾当面嘱咐过，要我好好地让他开心.......”

　　“原来你是在这里！”这句话是用银铃般的声音说出来的，驱散了他梦境中模糊不清的影象。在灯光之下，波琳变得更美了。

“走开，走开，别管我，”瓦仑丹终于用微弱的声音回答说。“可是，你快走吧！要是你留在这里，我就会死，你愿意看着我死吗？”

“死！”她重复说。“难道你能没有我而独自去死吗？死，可是，你还年轻呀！死，可是，我爱你！死！”她用沉痛带哭的喉音说，一面用疯狂的动作紧握着他的双手......

“你的手多么冷呵！”她说，难道这是种幻觉吗？

瓦仑丹从枕头下取出那块驴皮，它已不牢固，而且很簿，小得跟一片长春花的叶子差不多了。他指着驴皮对她说:“波琳，这就是我的美好生命的美好形象，我们来说声永别吧！”他说。

“永别？”她神色惊惶地重复说。

“是的，这是一张驴皮，它满足了我的一切欲望，它也就代表了我的生命。你看，它给我剩下的，就只这一点儿了。要是你还这样的看我，我就要死啦.......”

　　这少女以为瓦仑丹发疯了，她拿过那张驴皮，就去找灯火。摇曳的灯光同时照亮了瓦仑丹和那张驴皮。她十分仔细地观察她情人的面孔和那最后一小块魔皮。

瓦仑丹看到她因恐怖和爱情愈显得漂亮，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思想:回忆起过去温柔的风流情景和疯狂的快乐，使他沉睡已久的情欲在他心中死灰复燃了。

终于在最后一次欲念的挣扎中，瓦仑丹耗尽了生命，那驴皮顷刻间化为乌有。

　　那古董商说的明白:“驴皮，它包含着人类的愿望和现实的矛盾，它象征着我们的放纵，致人死命的欢乐和使生活丰富的痛苦。

驴皮是我们这个时代社会生活的缩影。”

　　《驴皮记》发表于1830年，巴尔扎克已经在假三层的小顶楼上写作了十年，发誓要用笔来完成拿破仑未竟的事业，每天夜以继日地工作，靠喝咖啡来维持精力。这样的劳累有损于健康，料想巴尔扎克已有预感，所以作者才有了欲望达到，寿命缩短的启示。

这就是他在《驴皮记》中所阐述的:“人类的各种大快乐，都是有许多障碍的，这倒不是在他的零星享受方面，而是在他的整个生活方式上，”这种生活方式“给人类造成一种戏剧性的生活，以促使人过度地、迅速地消耗自己的精力。”

他在《驴皮记》中写道:“对于某些生不逢时的人来说，他们所需要的不是天堂就是地狱。”

　　《驴皮记》中的瓦仑丹，是一个痛苦的、挣扎着的灵魂。他不幸身无分文而又不安于贫困，一心想凭自已的才能取得财富，然而这种努力几乎保证不了维持生命的最低需要;他继而接受拉斯蒂涅的指引，到上流社会的沙龙中去闯江山，指望娶一个有财产的贵妇，结果受到无情的嘲弄。

他日夜受着欲望的煎熬，而且欲望由于得不到满足而变得分外强烈。

　　所以当古董商把这张驴皮的神奇作用告诉他时，他毫不犹豫地抓过来嚷道:“我就喜欢过强烈的生活。”

尽管古董商以自己长寿的秘诀去打动他，劝他以精神上的享受代替物质上的追求，瓦仑丹却毫不为之所动。

古董商开导他:“人类因他的两种本能的行为而自行衰萎，这两种本能的作用汲干了他生命的源泉......那便是欲和能......欲焚烧我们，能毁灭我们;但是知却使我们软弱的机体处于永远的宁静境界。”

　　但事实上，当瓦仑丹的第一个愿望得到满足，获得了一笔巨额遗产时，他所感受到的却不是快乐而是恐怖，因为他看见驴皮已经明显地缩小了一圈，意味着他的寿命也相应的缩短了若干。

死亡的威胁使他对一切享受都失去了兴趣。

　　他不敢再有欲望，不再寻求任何快乐，他深居简出，把自己的全部生活需要都托付给仆人去考虑，甚至吃饭穿衣这种最简单的欲求，他都竭力回避。他禁止仆人对他提出“你愿意么?”“你想要么？”之类问题，这位《意志论》的作者，就这样把自己的意志压缩到几乎等于零。

他再也不能享受乐趣，然而他毕竟不能抵挡爱情的诱惑，终于在最后一次欲念的挣扎中结束了生命。

　　瓦仑丹的形象，尖锐地揭示了人的欲望和生命的予盾。　

你要长寿么？那么你就该清心寡欲，这就能免去一切痛苦，忧愁，避开一切呕心沥血的搏斗和失败的苦恼，然而你的生活也就无所谓欢乐，无所谓幸福，你想快乐吗？你有欲望吗？那么就以你的生命为代价去争取吧！

　　《驴皮记》的结论是什么？它为读者指明了什么出路？是通过瓦仑丹的教训劝诫世人节制情欲，修养心灵，提倡一种清静无为的人生哲学吗？似乎是这样，其实不尽然。也许不同的人会得出不同的印象和判断，看来作者不打算代替读者作判断，他只是把矛盾提出来，而且将它置于最尖锐的对立状态;要么扼杀感情而长寿，要么成为情欲的牺牲品，这是生命运动的不可抗拒的规律。

让每个人自己去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吧！

　　至于巴尔扎克，显然是有他自己的选择的。他明知满足欲望需要付出代价，却从来没有放弃过自己的欲望。他不知疲倦地在生活中搏斗，毫不吝惜地挥霍自己的精力，象一个疯狂的赌徒似的以生命作赌注。

巴尔扎克毕生追求光荣和财富，还梦想和一位有头衔、有财产的贵妇结婚，就在他刚刚如愿以偿的时候，死神就召见了他，当时他不过五十岁，正当创作的高潮之年。但巴尔扎克毕竟和瓦仑丹不同，瓦仑丹慑于死亡的威胁，几乎不敢运用驴皮赋予他的权力，作者显然对此感到遗憾。

　 巴尔扎克却是充分运用了生命赋予他的权力的，他的一生在高度浓缩的状态下度过，他在短短的二十年中完成了《人间喜剧》这一小说史上最宏伟的建筑。

他创作的《人间喜剧》等91部小说，写了两千四百多个人物，充分展示了19世纪上半叶法国社会生活，是人类文学史上罕见的文学丰碑，被称为法国社会的“百科全书”

　　歌德说:生命里有两种悲剧，一是得不到任何的悲剧，一是得到一切后的悲剧。

　　如果人世间真有一张驴皮，使你的一切愿望都能实现，同时随着愿望的实现，驴皮将会缩小，你的生命也会缩短，试问，你是否愿意接受这张驴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