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你经历过凌晨四点的夜吗?我经历过,是在医院,在ICU,那种危机四伏的阴冷的夜,病魔在黑暗中逡巡,寻找着肆虐的机会。我守在妈妈的病床边,用我盛年的生命力护卫着她,仿佛在野兽出没的森林里,搭起一顶单薄的帐篷,母女俩栖身在这小小的避难所,静静地等待天明。</h3> <h3>守夜是一项极为艰苦的工作,你必须密切注视着监控仪上的各项数据变化,心率、血氧含量、血压等,以防病情突变要紧急通知护士站。如果医生另有交代,还需做一些相关数据的记录,比如排尿排便的次数和分量,为第二天的诊治提供一些必要的参考。人在黑夜里情绪会比较低落,尤其当你身处重症病房,看着病榻上你无论如何也不能失去的人,会觉得孤立无援、心力交瘁,而肉体的困倦只是细枝末节。</h3> <h3>妈妈一生受宠,是那种娇气任性的女孩子。病痛常常折磨得她夜不能寐,起夜、喝水比较频繁。妈妈对护理的要求比较高,身体的清洁干爽自不必说,那些七缠八绕的线管必须时时理顺,手机、纸巾必须放在她伸手可及的地方,被子只能盖在胸口,肩膀觉得凉怎么办呢?必须覆一条柔软厚实的毛巾,总之怎么都不舒服。但只要妈妈哼一声,就能得到女儿即时的响应,上前俯身查看她觉得哪里没搞利索。妈妈就在我们姐弟这样无微不至的照顾中,获得一丝安全感。妈妈熟知我好吃懒做性子急的秉性,但她总有办法将我支使得团团转且没脾气,节奏、频率都控制得非常好😀。</h3> <h3>妈妈是五十年代的大学生,对精神层面的东西要求比较高,一般的护理人员达不到她的要求,仿佛只有和我们姐弟谈心,她才不会觉得层次不够或隔靴搔痒。夜里打完吊瓶睡不着的时候,妈妈就会和我聊天。我和妈妈之间的沟通没有任何障碍,她是那样的了解我,就像如来佛祖看着手心里的孙悟空。而我,是那样深刻地继承了她的一切,包括对爱的理解,对恨的认知,以及对周边人和事物的态度、立场和看法。这些凌晨三四点的交谈,让我深切地体会到,妈妈就是我的根,我的一切源自于她。</h3> <h3>妈妈生育了我们姐弟五个。大姐继承了妈妈智慧、大爱和忍辱负重的性格,是一家之主。二姐继承了妈妈的聪慧精明、冷静周全,是独行侠。三姐继承了妈妈的正直善良、自立自强,也是唯一承接了父母衣钵的孩子。弟弟和我生得近,自小感情最好,妈妈在弥留之际唯一放不下的就是她的幼子。妈妈对我有一句没来得及说出口的嘱托,让我余生继续照顾自己唯一的弟弟。</h3> <h3>我是个情况比较特殊的孩子,妈妈本想老来得子,结果又多来一个丫头片子。妈妈说我从小顽劣异常、野蛮生长、不服管束,专门戳人心窝子。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我这一生没走歪路,凭着打小从妈妈嘴里听来的女人要自立自强的训诫,始终走在一个正派女孩该走的人生道路上。妈妈对我是比较放心的,她放心我有个好婆婆,嫁了个好老公。在生命的最后几天,妈妈没再纠结过我的任何事,因为她坚信,她的小女儿福缘深厚。</h3> <h3>我和妈妈在凌晨四点的病房里谈过很多很多,但唯一没有触及到的话题就是死亡,因为我俩压根就没有往这方面去想。妈妈一直心心念念想早点消除病痛早点回家,她太乐观了,太想活下去了,太舍不得离开我们了。妈妈从害怕死亡,到抗挣,到最后不得不接受现实,一直保持着相当清醒的头脑,这是我觉得最最心痛的地方。一辈子受宠、任性的妈妈,最后和大姐谈论死亡的时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我不在身旁,无从得知。但也许,我们每个人都应该适时地、系统地思考一下,如何成熟、理智地面对死亡,也许只有这样,我们才会比父辈活得更有质量。</h3> <h3>在与病魔进行了四十天的斗争之后,妈妈终究还是走了。有人说,没有经历过凌晨四点的医院,就没有机会真正读懂人生。看着ICU监护仪上的数据渐渐归零,我痛彻心扉地感受到妈妈的生命之火在慢慢熄灭,任何人为的干预都无力回天。我们站在病床边,二姐三姐握住妈妈的双手,我和弟妹扶着妈妈的双脚,大姐则轻抚妈妈的额头,我们没有歇斯底里地哭喊,只是含泪静静目送妈妈远去。默立良久,早班的护士走过来,拉开床头的窗帘,清晨第一缕曙光倏地照了进来,我不禁轻呼一声:姆妈,天亮了!就见明媚如洒金般的阳光,照在了她安详光洁的面容上,那一刻我想到了一个词:永生!</h3> <h3>写到这,时间已过零点,今天就是清明节了,我在夜深人静中思念着妈妈,这是一种无休无止、无法排解、无从寄托地想念,一遍一遍冲刷着我的内心。经历了妈妈最后一个凌晨四点的夜,人到中年的我终于明白,为什么说母亲的事是天大的事,原来母亲就是我们的天!</h3> <h3>点开微信,妈妈的头像依然温暖地亮着,我曾经微信问过她许多琐碎的问题,多么希望这一次她依然会回应小女儿的呼唤:妈妈,妈妈!</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