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奈、范曾及其它

卜小文

<h3>第一次感受到莫奈的睡莲的静谧和神秘应该是七八年前,她在我漫无边际的点击里跳上了电脑屏幕,在面对面的几分钟里,我被拽入了吉维尼花园深深的湖底。</h3><h3>这是一个开满了睡莲的池塘,池边有摇曳的鸢尾草,池底有蓝蓝的天。</h3><h3>这是一个彩色的池塘,蓝色天空上面漂浮着紫色的荷叶,紫色的荷叶旁边星星点点地开着粉色的睡莲,一条绿带横亘在两片睡莲之间,近处这片睡莲的下方饱满地仿佛快要绽破的赭绿肆意横斜在清浅的水中,不知道是池塘边的垂柳的倒影,还是池底蓬勃的水草。星星点点的睡莲也并不孤单,岸边还有柔润欲滴的百子莲和她相互唱和着,荷叶上跳着阳光,白色照亮了临近的色彩,色与色之间相互晕染、渗透,轮廓彻底简化甚至消失,紫色和绿色交织着的是百子莲的叶子,蓝色和赭黄晕染着的是水,也是天空,赤橙黄绿青蓝紫,明明灭灭间有风穿过荷塘的声音。</h3><h3>是的,此刻的我正站在莫奈特展的展厅里,眼前是他的《睡莲》和他的《百子莲和睡莲》,右侧是他的《黄色的鸢尾草》,他的《萱草》,他的《白菊和黄菊》,左侧是他的《垂柳》、他的《日本桥》,他的《吉维尼花园》,右侧最角落里还有他的《小舟》。</h3><h3>《睡莲》和《百子莲和睡莲》陈列在第二展厅最显眼的地方,但相较于她们,我更偏爱角落里的《小舟》多些,画右上角的那只平底的,船首微微翘起的橄榄一样的小船常常沿着吉维尼花园旁边的艾普特河前行,这只小船承载了和记录了莫奈一家安宁而幸福的家庭生活,画中的船似乎是停靠在岸边,孩子们应该是在岸边玩耍,而我们的画家此刻应该正坐在另外一个方向眯着眼睛对着太阳沉思。岸边应该有大树,大树上长满了浓绿的叶子,小船停在大树下,树上的浓叶覆盖了半条小船,阳光无疑是炙热的,树叶上有阳光跳跃,船檐白白地反着光。水清得没有一点颜色,赭绿的,深绿的,浅绿的、黄绿的水草密不透风地覆盖了整个水底,水应该是从上顺流而下的,水草们快乐地顺着流水伸长了胳膊,近处的几棵似乎要从水面上跳出来。一个长头发的穿着军绿色的有很多口袋马甲的中年男人指指点点地给身边的女伴讲着什么,凑近了听了几句,想起了小学的语文老师,脑袋里蹦出潜伏里翠萍常挂在嘴边的那几个字:可惜了了。事实上,每次看到大嘴姚晨,我脑袋里都会蹦出这四个字,虽然姚晨的郭芙蓉演得更为出神入化,但只要看到姚晨,我脑袋里蹦出的不是排山倒海,却依然还是这四个字:可惜了了,与这四个字同时蹦出的还有翠萍说这话时一副无奈无辜又无知的呆萌的样子。</h3><h3>可见,很多东西,事也好,人也罢,无所谓好和不好,汝之蜜糖也许是彼之砒霜,个人的感觉不是评判的标准,时间甚至也不是,因为时间会改变很多东西,包括感觉,包括标准,因此也只有感觉,此时此刻的感觉是最真实也最值得尊重的。</h3><h3>所以,此刻,我放任我的沉醉,一遍又一遍地在这几幅画之前流连,停滞,沉思,忽然又灵魂出窍般放空,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这样的感觉并不陌生,当一个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在阅读,在看半江瑟瑟半江红,在和友人深夜长谈,这样一些时刻,人都很容易忘了自己,而回过神来的时候,浊浪已然排空,神气变得清爽身心变得洁净。这样的感觉,会让人上瘾。</h3><h3>图片上的莫奈是平的,眼前的莫奈却站了起来,油彩密不透风地重叠着,因为光的变化,又相互影响着,《睡莲》如此《百子莲和睡莲》如此《小舟》如此,莫奈所有的画都是如此,即便是阳光,他都用了一层叠着一层的白来表现,不过这白也不是简单地一层层的涂抹,他是有短长,有厚薄,有方向,甚至有深浅的,所以,</h3><h3>他的阳光可以透明出层次来,每一笔每一层又不是孤立的,彼此勾肩搭背地反射着渗透着。他的画饱满而且充满了情感,每一笔都充满了力量,站在他的画前,很难不被其内在的张力和喷薄而出的激情打动。他的笔触的肆意狂热以及对色彩的熟练把握在《小舟》里体现得最为淋漓尽致,莫奈是色彩大师,擅长于通过色彩弱化轮廓来表现事物,他的画几乎没有一个对象是有清晰的轮廓的,通过远近色彩的堆积,霭蓝色的伦敦国会大厦矗立起来,通过深深浅浅的色彩交织,一棵垂柳生机勃勃地站立在了岸边,而艾普特河岸漂浮的小船,其实只是画家用透明的色调堆砌出来的阳光,画家手为心役,心随手走几乎不由自主变换着笔触,长长短短,深深浅浅,形随心,色随意,看似细细密密其实大刀阔斧地落笔,光和影在笔下闪动,河底的水草们在光影里唱歌。他的色彩没有一种不浓烈,似乎每一笔都饱蘸了生命的热情,他不是在用笔画画,而是用色彩在抒情,他的每一个颜色都是熟透了的,每一个颜色都在阳光中蒸发和颤动,是故即便没有云霞和天空,他的画也有着云蒸霞蔚的效果。最难能可贵的是,我们从浓烈和颤动中感觉到的是灵动而不是躁动,安静的,神秘的,充满了诱惑却无法接近的,如同一个挚爱中的女人,在不远不近的地方深深地凝望着你,那绿那赭那白是眼睛的颜色,身体的颜色,也是笑容的颜色,你就在她的笑容里流连,然后一点一点地沦陷下去。在见到莫奈之前,你其实不知道什么是赭什么是紫什么是蓝什么是绿什么是黄甚至什么是黑色。但见到莫奈,你忽然就知道了,不仅会知道,而且会无法忘掉,从此以后口味就会变得挑剔,而那份不妥协其实就是画家留下的烙印,是你经历过的美好留下的痕迹。</h3><h3>以前和女儿在北京看过西班牙现代画展,看过陈丹青的油画展,也在一些城市的博物馆看过张大千、唐寅等人的中国画,一直以为最好的文章最好的画的莫过于不着一字不着点墨而尽得风流的。记得有次看书翻到到潘天寿的一幅《映日》,啊呀,那真是好看呀,好看得让我差点失声叫了出来,画中几片墨荷,两朵粉莲,其余皆白,宽阔空旷得几乎可以在画上策马奔腾。但莫奈的画明显不是如此,他的画无一处不着色,他的色又无一处不浓烈,密密实实似乎连风都无法穿过,喜欢中国画的人看他的画也许不会一见钟情,但看着看着慢慢地就会被拖进去,会完全忘记自己的存在,会出神,然后出化,再然后五体通透,心神洁净,他真的就有这样的力量。《映日》和《小舟》,一个极简一个极繁一个燕瘦一个环肥,但两个都极美。画如此,世事也是如此,黑的反面不一定是白,对的反面也不一定是错,爱的尽头未必是恨,病树的前头也许就是万木葱茏的春天。</h3><h3>因为懂得,所以宽容。</h3><h3>如果说浓油重赤的西洋油画是个胡子拉碴的粗砺的男人的话,清汤寡水的中国画就是江南雨巷里清丽的女子,但偏偏有那么一个人,有那么一些画,明明墨色和其他中国画一样清淡,但站在他的画前还是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浓浓的雄性荷尔蒙的气息,这个人就是范曾。曾经在深夜等着看王利芬对他的访谈,听他在上下五千年的诗词歌赋和书法绘画中肆意汪洋,每次去狼山也必去法乳堂看他的十八高僧,他是画是狷狂的,和莫奈一样,每一根线条都随心而走肆意而出,若狂若意若游戏,宽处可走马,密处不透风。他有次给研究生上课画爱因斯坦,他不先勾其形,而是反其道而行之从左眼珠开始画起,继而画眼睑和眉毛,寥寥几笔,爱因斯坦就跃然纸上。对于画画,技法固然是必须的,在刚开始习画的时候,必须笔笔精细力求其形,比如十八岁的黄永玉为了画好人体,就曾去溪边偷看哺乳的妇女乳晕上微小的粉色的颗粒,比如达芬奇也曾临摹过无数个鸡蛋,但想画好一幅画,却不能为形所拘,胸中必须有大意,只有形的画象虽象矣,但却难免失之于匠气,只有心里得了意忘了形,才能下笔如有神,画才能活起来。好的画不是摄影作品,不能求其逼真,但好的画又得万变不离其宗,不能完全不像,完全不像,还画它做甚?记得曾经有人请教张大千画画的诀窍,张大千说,无它,看书,看书,还是看书。心中有意,造化在手,自然一下笔就是气象万千,真正的艺术究其底,其实还是性情和灵魂的问题,有了一颗丰富的心才能创作出一幅好的作品,所以好的艺术往往又是相通的,我们可以在文字中看到画,可以在画中感受到节奏,而一首好的曲子往往也会如诗歌般倾泻和流淌。</h3><h3>忽然想起有次在梅庵书社翻书时看到南通本地杂志上介绍本地一个朱姓画家,这人似乎和冷冰川相熟,因为开篇便是冷的评论,说他的画干净、空旷、寂寞。看了几幅,确实如此,但委实是太寂寞了,他的寂寞不是不着点墨净得风流的留白,而是前脚踩着后脚前赴后继的重复,他喜画柏,也喜留白,一棵柏歪歪斜斜别别扭扭地缩在画的一角,其余则全洇着水汽,许是想做旧显得格调比较高古的缘故,水汽黄黄的,整幅画也显得病恹恹昏沉沉的。黄永玉曾画过比卡丘住过的一条街,也是极简,画面大半是空无一物的街道,简单得连一粒灰尘也没有在画布上留下痕迹,如果没有寥寥几笔的绿树、院门和山坡上高低错落的房子,就完全只是个空白的画布而已,但奇怪的是人的视线并没有停留绿树院门和房子上,反而是被空荡荡的街道牵着,说不清楚在看什么,也不想去看什么,就那么看着,但看着看着,人便会被拖进去会溶化了。极简的分寸其实是最难拿捏的,与技艺有关,更与修养与沉淀有关,没有那份修为,还是多画几笔的好,至少落得个热闹。</h3><h3>而修为也是有层次的,修为到无我的境界大我才能站起来。任尔东南西北风,我自岿然,有了这种骨子里的自信,落笔才会潇洒。莫奈是不羁的,范曾是狂狷的,张大千是放浪的,而老顽童黄永玉更是至情至性的,BEYOND曾经说过一句话:原谅我如此放浪不羁爱自由。我们不仅要原谅BEYOND,更要原谅莫奈范曾们,没有不羁的灵魂,哪来自由的创作,没有自由的创作,我们怎会知道世界还可以是另一个模样,我们又如何在他们的世界里清洗自己,不洁净怎么会轻盈,不轻盈怎么能飞翔,不飞翔,怎么有自由?</h3><h3>原来他们,就是原谅自由。</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