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周末例行回家陪老人,爷爷却坐得远远的,说不再看电视了,要保护眼睛。我顿时感觉不妙。要知道,我的爷爷是个极其坚忍的人,眼疾不到不得已是一字都不会说的。带他到眼科就诊,右眼因幼年疾患已近失明,左眼视物变形、视力极差,结果是我最不愿意面对的严重黄斑病变,只记得大学时老师讲的黄斑病变无治、致盲……</h3><h3> 要知道,爷爷是个倔强的急性子,如果失明则严重影响生活质量,急性子难免磕碰摔跤、老年人外伤易骨折、骨折长期卧床进一步影响全身健康……越想越悲伤,我躲着默默哭泣的同时,也不停回忆整理着爷爷的故事片段(没办法,drama queen 就是戏多),八十三年的人生经历中大小故事无数,我无法一一考证辨析,接下来的记述就算是源于生活、不求甚解。</h3> <h3> 我的爷爷是我妈妈的爸爸。在我们老家,当地管爸爸的爸爸叫公公,于是爷爷这个称谓就没有人使用了,于是我家就管外公叫爷爷。听起来是有点混乱,请不要在意这些细节。</h3><h3> 爷爷出生在我们保山的一个地主家庭,本姓赵,后来改姓戈(Why?没人解释清楚。此乃历史疑点一)。戈是一种锋利的古代兵器,也可以联想到粗砺广袤的戈壁滩,充满了古典边塞浪漫主义的想象,我喜欢它。</h3> <h3> 爷爷的出生日期不详(历史疑点二)。我的爷爷奶奶是大学同学,读书期间奶奶发现爷爷在填写表格中出生日期一栏时总是乱填,就很生气地问他到底是哪一年出生的?!结果爷爷真不知道,等到寒假回家问我的曾祖母,她说你是属猪的。爷爷推算了属猪该是1935年,年份总算是搞清了,可是日期不可考,爷爷喜欢龙抬头这个日子,于是就把自己的生日定为2月2号。<br /></h3><h3> 至于为什么我的曾祖母不记得孩子的生日呢?我想大概是太忙就忘了。毕竟我的曾祖父英年早逝,曾祖母作为一个缠足的旧式妇女要撑起一个家很不容易,能干的她除了打理田产祖业,甚至能经营远至缅甸的马帮生意,最后活到近一百高龄无疾而终,留给后代坚忍倔强、健康长寿的基因。</h3> <h3> 爷爷遗传了曾祖母的长脸、精瘦,英俊的外表不足之处就是右眼因疾视力差,主要依靠左眼功能。旧社会的疾病都很难揣摩清楚,五花八门的外号俗称让医学博士一头雾水(历史疑点三)。不管了,反正我爷爷作为小地主家的大少爷,吃着仆佣给剥好的番茄,成长到了新中国。初中毕业后,爷爷在家当了一段时间农民,一天,一个邻居小伙来对爷爷说"保山一中高中招考60人,你陪我去考吧!"爷爷放下锄头就进了考场。如此随意潦草,当然没有考上!转折点在于随后额外补录了20名,爷爷就是那第20个。一学期之后爷爷名列前茅,又两年之后,考入云南大学。<br /></h3><h3> 同学少年、挥斥方遒的大学生活不在此赘述。毕业后分配到我们云南之南、哀牢山里的夹皮沟、一个新成立的小县从事农业技术工作。</h3> <h3> 六七十年代的边疆山区,大学生极为少见,爷爷的工作发展还不错,后来职任县委书记,并养育了三个健康的孩子。在那个南陲小县,虽然物质清贫、交通艰苦(到昆明要辗转七天),但正因其边远闭塞、民风淳朴,得以在困难时期靠温润的自然环境自给自足,没有发生饿馁的惨剧,甚至可以有结队打野猪的趣味。</h3><h3> 转折发生在1976年。一系列复杂的国家形势、政治运动、派系斗争、诬告牵连、批斗审讯……此处爷爷一直没能跟我讲清楚,历史疑点N。总之,我的爷爷下台了。在那个人口不多的小地方,文革时期没有发生过武斗死人之类事件,但1976年斗死了四个人:一个是爷爷的高中同学、一个是清华大学毕业的领导、一个昆明医学院毕业的医生、还有一个是教师,几乎是当地文化水平最高的几个人。斗争结束后,爷爷依旧健康,只是灰了心,向组织提出工作调动申请,于八十年代初调至保山的一个县中学当老师。</h3> <h3> 爷爷当老师很有超时代的风格:上课铃响进教室、讲内容写板书、下课铃响旋即结束,从不多耽误一秒钟,也不维持课堂纪律什么的。爷爷曾连续三年到昆明批改高考生物试卷,我问他那时感觉怎么样?他答道"好改得很,都是零分!"。可见云南教学质量低是个深刻的历史问题。</h3> <h3> 再后来我出生了,爷爷把更多的精力放在家庭。我的童年就是在爷爷奶奶的照看下度过的,我们是亲人也是朋友,可以谈心答疑,可以种花养鸡,共同经营眼前的生活,也能一起聊聊诗和远方。<br /></h3><h3> 幼年的我体弱多病,爷爷会半夜抱着发烧的我翻越中学围墙去医院看急诊;下雨天会骑自行车去幼儿园接我,我在自行车后座,举着曾祖母留下的木柄黑土布大伞,风雨里实在不堪重负;我们在楼顶平台种向日葵,花盘被老鼠啃了大半;种草莓,被蚂蚁啃了;爷爷给我做了块小黑板,我扮演老师;爷爷杀鸡,我在一边狐假虎威;我挑食,爷爷就无条件地满足我的口味,在物资不算很丰富的九十年代,我家的餐食可以说是保山地区最营养的。平时每天都要确保瘦肉蔬果的搭配,每逢我的生日,炖鸡汤是起码的。一次小学某同学过生日,约我去她家吃饭,菜只有一大碗苦芡芡(当地一种苦味野菜)煮汤,因为她生日,汤里打了蛋花,要在平时是没有蛋花的。爷爷宠大的小公举一下子品尝到了生活的苦涩……</h3><h3> 印象中爷爷只有一次对我发火,那是我和邻居哥哥爬到了没有围挡的楼顶,我冲着楼下院子里的爷爷打招呼,结果爷爷脸色大变,厉声喝我立刻下楼。我还很委屈:为什么不夸我能干爬得那么高……回忆里最温馨的是每天晚饭后和爷爷奶奶去散步,当年住处旁就是田野,我们沐浴着晚霞,迎着带草香的微风,聊着小孩子的好奇,自由地走在田埂上。有时我们也在城里散步,九十年代路宽车少,我们三人手牵手走成一排,我在中间,爷爷奶奶向两边拉我,奶奶说:"这样说明我们都爱你,都想把你拉向自己。"很多年后,我在外地看见一对老人这样牵着小孙女,突然就哭了……</h3> <h3> 长期共同生活,我和奶奶一样喜欢文学,和爷爷一样钟情历史,对三国有同样的观点,对清史同样的熟稔。我在小学高年级就可以给同学讲说《清宫十三朝演义》,爷爷奶奶把他们的所有书籍留给我,搬家去了昆明,从此我的无忧童年结束了。</h3> <h3> 再后来,家庭里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比如奶奶患了慢粒,爷爷自学肌肉注射,十年来坚持给奶奶注射干扰素。共同经历了、过去了,我长大了,他们老了,生活方式变了,陪伴的时间少了。爷爷不可能再矫健地翻越围墙,不可能再上山挖野杜鹃摔得满腿是血,但他仍然是个倔强的急性子,吃饭太快还是会噎到,动作太快还是会撞到头,说话太快还是会语序混乱,坚持管理多病缠身的奶奶的医疗账目,坚持给他的孩子们蒸馒头,坚持给他的孙女摘枇杷,坚持用他仅存的视力和放大镜一点一点厘清衣食住行……他还是痛恨贪官污吏,还在感慨斗争的残酷,他支持习近平总书记新政……我的爷爷,爱家庭,重感情,永远相信我、支持我,很多东西我们不说,也是理解的。在我眼里,他英俊挺拔,在他眼里,我逐渐成了变形的模糊物体。我不管,我要尽一切办法保住他的一点视力,这关乎爱与尊严。确认过眼神,你是我不会放弃的人。</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