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一年一轮回,复见清明雨!</h3><h3> 今天傍晚,我独自走在蒙蒙细雨中,又想起了逝去的父亲。</h3><h3> 父亲离开我们已经二十四个年头,犹忆其形貌颀然、声情润飒。</h3> <h3>☆记住了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窘迫!</h3><h3> 1959年至1961年是"三年暂时困难时期"。为克服严重经济困难,1961年1月,中共八届九中全会决定对国民经济实行"调整、巩固、充实、提高"的方针,此后又针对"大跃进"造成的全国职工队伍和城镇人口的急剧膨胀,中央作出了大幅度精简职工和城镇人口的重大决策。在随后两年多的时间里,1800多万城镇人口陆续被精简到了广大的农村,他们以个人利益的牺牲助力了共和国经济的复苏。</h3><h3> 父亲当时是国家干部(中专教师),本是从农村早就走出来进城发展的,这次也不得不离开工作、生活了很多年的大城市天津,重新返回河北老家务农,这是组织的直接安排。父亲回乡已是1963年,赶上了大规模精简城镇人口的末班车,此时我尚未出生。据说,仅天津市精简职工和人口就有四十多万人。过了不到两年时间,母亲带着仅一岁多的我离开天津,随迁回父亲老家,后来母亲继续教书,国办小学教师,政策规定孩子户口随母亲,我回乡后仍是城镇(非农业)户口。</h3><h3> 我要上二年级时,母亲被县教育局调动至离老家村子100多里远的杨官庄大队(村)小学教书,我们仨孩子都跟着她过去,父亲是农业户口,一时迁移困难,暂留在老家,如此一家人分开有两年多时间。妹妹、弟弟在老家出生,也随母亲是非农业户口。</h3><h3> 母亲去教书的这个大队,地处海河流域、北排河以南、捷地减河以北,过去为水网地带,地广村稀,有大片湿地、苇塘,治理海河流域水患前能种水稻,后因上游来水骤降,改为旱作,土地也大面积盐碱化。其实这里是好地不算肥、薄地不耐耕、碱地不能种。</h3><h3> 当时,非农业户口居民的口粮,由国家定价定量按月度供应,粗粮多细粮少,先是粗粮八成细粮二成,后来好一些,改为粗粮七成细粮三成,大人每人每月30斤,孩子按年龄大小每人每月十几斤不等。我是家中的老大,每月十几斤口粮,直到十四岁才提高到25斤,这已是未成年人的最高供应量,俗话说"半大小子,吃死老子",根本不够我吃。家中月月借粮或买议价粮,不知遇到过多少次,吃完上顿还没有下顿,我记得清清楚楚,家中面袋空瘪、瓦缸见底,尤其春季时段,母亲借粮更难,也时常把黄蓿、榆钱等掺进玉米面充饥,幸运的是未曾完全断粮。</h3><h3> 我清楚的记得,当时我们大队(村)里时常有讨饭的人出现,尤其冬季,他们肩上搭着布袋,男男女女都操着外地口音,也有大人带着孩子乞讨的,问了才知道,他们大多来自南边的鲁西北地区,有庆云的、乐陵的……冬季他们有人就寄住在我村生产队场院的土房里,晚上我们去场院里跑着玩儿,有时也到那屋里看看、聊聊,孩子见到外乡人,总觉得很好奇。若与他们比起来,我家境况还算是值得欣慰的。</h3><h3> 我上小学三年级时,有一天吃完午饭又没有了晚饭,下午母亲领着我做伴儿,走着去公社粮站提前去买下月的口粮,往返二十多里的路程,刚下过大雨,土路泥泞,一路趔趄,我们母子心情都很沉闷。好在粮站管理员了解我家情况,虽未到每月开始供应口粮的25号,还是破例卖给我们一部分,解了燃眉之急。</h3><h3> 这件事给儿童期的我留下了不能磨灭的印象,长大后个人很多的心曲、思虑都与此有关。母亲对我成长的影响,主要源于父亲不在我们身边的这两年多,她又当娘又当爹,乐观、坚强、不惧暴力。</h3><h3> 当时,粮站管理员是我心目中少有的几个好人之一,粮站是一个让我有安全感的地方。到我上公社(乡镇)中学读初中时,同班好友的父亲在粮站工作,有时中午或下午放学后,我便乐意随他去粮站玩儿,尤其在夏暑季节,我们经常并排躺在那圆圆高高的空粮仓地面上,边纳凉边聊天,遥望着接近穹顶部墙壁上的小窗,那缕透过小窗斜射而入的阳光在眼前穿挂而过,每每心中惬意无比。</h3><h3> 到了夏季,饮食情况要好的多,可食的野菜、瓜果多起来了,我们小伙伴们下地劳动时,时常好奇、贪玩儿,但也总会在河沟、水坑、湿地里捉些鱼虾、青蛙、水鸟等,尽兴、解馋又帮着家里改善生活。</h3> <h3>☆记住了我一年挣的50多个工分!</h3><h3> 两年多以后,父亲终于把户口迁移到母亲教书的大队,一家人团聚了,我当时最大的感受是有了稳定的安全感。</h3><h3> 父亲被分配到第六生产队(全大队有8个生产队),这个队经济状况一直比较好,每年的工分分红在全大队最高。我家只有父亲自己是农业户口,按一个人头儿分口粮,每年五百几十斤,大概每天一斤半,也就够他一个人吃的。一个成年男劳动力每天出工记10分,算做一个工分,一般年底按工分分红,每个工分的分红不等,差的年份2角几分,好年景有8角、9角或更多,记得最好一年达到一元二角多。平常年份,加上加班加点出工,全年一般有400多工分,扣除所分粮食的价款,总能分回一些现金。这样,就可去自由市场或邻居家买一部分议价粮,逐步解决了我家的粮食短缺。</h3><h3> 与父亲团聚后的几年,我读小学四、五年级(当时学制五年)和初中(两年半,因寒假升学改为暑假升学,所以多上了半年),家里生活依然困难,但父亲有文化、见过世面,他爱整洁,很是勤快,又喜动脑子,做事很有条理。我家原先租住村民的房子,饭勺碰锅沿儿,时有纠扰,多次搬换,直到搬进学校宿舍才安顿些。记得我考上大学后,我家盖了四间土坯房,一下子完全稳定了。</h3><h3> 新房的庭院挺大,大概(东西)16米X(南北)12米,一小半留作空地儿、一大半改作菜地,父亲在菜地边儿还种了几排美人蕉,红红艳艳的,这是村里的第一次,引得全村人来参观。小菜畦井然有序,辣椒、茄子、西红柿、豆角、丝瓜等,应有尽有,这些都是种大田的村里人原来不干的事情,他们觉得很新鲜,很快邻居们开始模仿起我们家。</h3><h3> 我也感到了自己的变化,觉得自己作为外姓不再受气。这个村全都是姓杨的,很排外,原有几户姓潘的还是杨家的表亲。原先我只能想一想的事情,现在实现了,原先村里小伙伴拥有的让我眼巴巴看着的东西,我也有了,还有一些我现在有而他们不可能有的东西,我拥有好几摞的小人书,替我招来许多羡慕的眼神儿,这些变化都是因父亲的到来而到来的。我不但与他们一样了,而且我还比他们强,我一定会比他们强,我一定要比他们强!</h3><h3> 少年时代的我个子不高,但务农劳动很多,并不是走马观花的体验,而是踏踏实实的干活。在公社中学上初中时,说是勤工俭学,实际是义务劳动,当时正值贫下中农管理学校委员会执掌学校大权,总是组织我们去附近大队学农劳动,锄地、施肥、割草、收庄稼、挖水沟等等,每周有若干次,后来我们干脆将从家中带去的铁锹等留在教室里,省去了每天往返捎来捎去的麻烦。</h3><h3> 不上学的时候,我就去生产队参加劳动。当时每周六中午放学,回村后的下午,同村同学一般要下地参加生产队劳动,星期日还要接着干。我是非农业户口,本可不去,但大家都去,况且父亲在队里干活,我也愿意去。成年男社员出工一天记10分,算一个整工,年底按工数分红。我们这些半大孩子们不在生产队社员的名册上,干完活就把工分附记在自家大人的工分栏中,有时晚饭后我替父亲去生产队记工分时看见,写成"10+4"或"10+5"。</h3><h3> 初一时我们还小,出工一天只记4分,半天记2分,后来长个了,提到一天5分,算是半劳力,寒暑假也要出工,只是有作业要写,不用象大人们一样必须天天去。有时天太热、活太累时,父亲会说:"你就别去了。"确实,锄地、割麦子、掰玉米等还算轻活,有些脏活累活,比如挑沟(挖渠)、起圈(挖猪粪、马粪)等,我每年都参加,半大小子干活儿,并不熟练,但热情单纯,绝不偷懒,比那些出工不出力的大人们一点儿也不少干。</h3><h3> 由于村里洼大地广,早晨出工中午就回不来,午饭就送到地头儿吃,天气暖和时吃的就热乎,冬天就不好了,各家各户将饭集中到队里再送到地头儿,只有余温在,就着队里统一提供的热粥,端起来赶紧吃、赶紧喝,无风时从容些,遇到风也只好一块多喝点儿冷气、沙土。那时的饭菜很简单,多数都是饼子、窝头配咸鸡蛋、煎咸鱼、虾酱,偶尔有烙白面饼、大葱炒鸡蛋,算是改善,还得干重活时才有一、两次。</h3><h3> 记得读初二那年春节前,父亲分红后回家,高兴的对我说:"今年你还挣了50多个工!"当时我真是觉得自个儿能顶事儿了,现在回想起来还挺佩服自己的,算一下,50个工合500分,一天5分需要出勤100天,当时我的寒假(4周)、春假(2-3周)、秋假(2-3周)和每个周末(一天半),差不多都在干活哦!</h3> <h3>☆记住了父亲的艰辛和温情!</h3><h3> 父亲户口迁入后的第二年,生产队按人头也分给他一份自留地,这块儿地在村子东南方向,我家处在村子的西南角,距离挺远,空手单程要走大概二十分钟,我随父亲一次又一次往返,走大道、绕小路、穿洼地、越壕沟,心情舒畅,脚步轻盈。赶上农忙时地里活多,往往累得疲惫不堪,四肢酸软,口眼干涩,收工后半途要停一停歇一会儿,站定向家望,近在眼前,裂着嘴嘟念"怎么还不到呀?!"难忘的是,每逢夏季下大雨,怕庄稼受涝,不管白天黑夜都被父亲叫着去地里,挖口子放水,等雨势一弱、一停,又怕雨水流光了,没有了墒情,又要赶回地里,堵住口子。在风雨里穿梭、劳动,草帽、雨披都没大用处,每次都会被淋透。自留地里的活儿,一般不占父亲在生产队的出工时间,大多在收工后去干,到天快黑时视线不清就回家。</h3><h3> 我们父子单独在一起最多的时光,就是在自留地里,他锄地我锄地,他撒肥我撒肥,他割麦我割麦,我象父亲的影子,相互语言交流并不多,每每他指挥我帮着他做这做那,我就答应一声按要求和口令落实,我干得好,他不会说什么,如不到位,会指点我返工,有时他实在看不入眼,也会大声喊"这么点儿活都弄不好",干脆他就自己再整,但不再有更多的话。我家地太少,就一直没养牲口,耕地、耩地时总是从队里或别人家借牲口,与人家打时间差,父亲在后扶犁、扶耧,我在前面牵着牲畜,或马或驴或骡子。</h3><h3> 我家自留地有六分田,是比较肥的地块,每年精心种两季,一季冬小麦,一季黄玉米,还在田边沟沿儿上种几行黑豆、绿豆或芝麻,一般小麦亩产量三百多斤,玉米亩产量五百多斤,全年可收大几百斤。这下子,多年困扰我家的缺粮问题彻底解决了。记得后来有些余粮,就用玉米、豆子等去换大米,或者去换粉条、豆腐等副食品,冬季就用黑豆发豆芽。我学会了发豆芽,当时这也是我的一个乐趣。</h3><h3> 干活累了歇息时,父亲喜欢看邻地的庄稼长势,习惯用右手将工具拄在田埂上,左手或插腰或拿草帽当蒲扇,面向庄稼站立,静静的左看看、右看看,偶尔自言自语的评说几句。这时候,我要么坐地上休息,要么到草地里追鹌鹑、趟蚂蚱、捉蝈蝈,有时父亲听我身后有蝈蝈叫,便冲我喊"这还有只大的呢!"每每运气好,带几只绿绿的大肚蝈蝈回家,放在自己用席蔑儿编成的小笼中养着,听它们比谁的叫声响而长,等它们饿了,就在院里摘一片丝瓜叶或两朵嫩黄嫩黄的丝瓜花去喂。若家中只有一只蝈蝈了,父亲会在收工的路上会帮着再捉一、两只,进门就放入笼中,我与妹妹、弟弟就又有事儿干了。</h3> <h3>☆记住了我是农民的儿子!<br></h3><h3> 因我家是"工农结合"的家庭,在当时农村是令人羡慕的,月月有固定的现金收入,又有粮食和应季的瓜果等农产品,比单一的农民家庭有优越性。我们长期生活在农村,但受父母影响,身上带着明显的城市人特征,衣服总是干干净净,说的是带乡音的普通话,关心村子以外的变化,喜欢听广播新闻,喜欢读报看书,了解一些城市和城市人,内心里始终有改变现状的渴望。</h3><h3> 其实,我当时对在脏脏泥泥的环境里劳动,内心是有保留的,也许是因为我们最后不会留在村里种地,因而对去地里干农活,比单纯农家孩子多一些抵触情绪,尤其是累的时候,总盘算着第二天还去不去地里,好在父亲有时也劝我歇一歇。</h3><h3> 父亲勤恳踏实,喜欢整洁,爱惜物品,在社员中人缘极好,大家推选他作生产队的保管员,队里的物品收拾的井井有条,仓库里总是干干净净,遇有损坏的铁锹、杈子、簸萁、车套、绳子、鞭子等,他都一一修理好,多年如一日,而且一干就是很多年。后来,他觉得累,家中事情顾不上多少,母亲也不想让他干了,生产队就选举新的保管员,可没想到我父亲仍然是全票,他只好接着干。</h3><h3> 在生存环境和父亲的影响下,我基本坚持了下来,身体在劳动中长高长结实了,学会了许许多多的农业知识和技能,懂的了很多道理,知道了感恩,也改变了我若干的想法和价值观,奠定了我成年后对农民、对土地、对乡村的感情基础。初中毕业后,我考上了文革后第一批重点高中,去县城读高中(两年制),离家60多里路又住校,但周末和假期回家,能帮上忙的活还是要干的,高二时父母就就不让再下地干活、专心准备应考。</h3><h3> 我考上大学的第二年即1981年,村里才实行了土地承包到户,大政策顺应了民意,但父亲一个人种几亩地,就更累了,好在能自己安排进度、调控节奏,有些活可与邻居搭伙儿干。后来,妹妹先参加工作,家境进一步改善,父亲年纪也大了,就将承包的田地转包给了同村人,让人家交农业税等,每年给我们家几十斤新粮,其它收益均归人家。</h3><h3> 记得大概是1981年,在文革结束后的各行各业纠错、落实政策的大背景下,忽然间我父亲当年返乡问题的信访也有了新结果,按照相关的落实政策,因为父亲年纪大了,不能再返回城里工作,按相关退休待遇给予生活补偿,每月发放,算是退休金,一直到我父亲去世。另,政策允许父亲安排一名未成年子女到天津城区落户,由于我们三个孩子一直都是城镇(非农业)户口,也不愿意再折腾,我家权衡后,直接放弃了这个待遇。</h3><h3> 我是农民的儿子,也是一名少小年纪的农民,在田野里生存,在风雨中摔打,对土地、对农村,有投入、有感情,它让我在风清云淡的日子里慢慢成长,收获着艰辛与粮食,享受着愉悦和亲情!</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