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姨

白鹿

　　三姨是我的姨婆婆。那年春天我下乡采访回来，接到老公电话：青海的三姨来了，能住半年。三姨未曾谋面，在我老公的家族里以厉害能干著称，心里忐忑，跟同事说起，她们说，你太可怜，一个喜怒无常的婆婆再加上个厉害的姨婆婆左右夹击，能剥你一层皮。

三姨在全国大炼钢铁的时候去了西宁，在西宁钢厂工作并找了老乡成家，生有一子二女。之前二姐一家回来过，是温和有教养的一家人。她们称我们这里为老家。回老家是他们生命里最重要的事。三姨他们隔几年就要回趟老家。二姐说，西宁钢厂很多庄河人，他们在西宁工资很高消费很低，攒下来的钱，都滤在回乡的道上了，这里，是他们的根。

三姨来，老公抑制不住兴奋，三姨在他心里的是亲切温暖的代名词，三姨一家的故事从与他相识便不断的讲给我听。

三姨和姨夫一起来的。三姨是个大手大脚的女人，骨骼也粗大，但是牙齿细密，语调平和，人就不觉得粗粝。喜欢穿暗紫色的衣服，她和姨夫的脸色都带着高原发亮的黑红。

我带着从菜市场买回的大包小包回家的时候，发现晚饭已经摆在桌子上，我其实吓了一条，从我过门以后，我家里都是我做饭。

三姨让我们把肉菜放起来明天做，把海鲜煮了就一起吃饭，三姨做菜的口味重，做什么都放酱油，但是那顿饭我吃得很香，有两道菜，她居然是依着我的口味做的。吃过饭，我洗碗的时候，三姨过来帮忙，让我老公也过来一起洗。

三姨不识字，姨夫是个钢铁工程师，精瘦，亲切随和。他们的关系，我婆婆一直得意三姨占着上风。说三姨夫不洗脚想上床，三姨一脚就把他踹下去。我们上班的时候，姨夫经常也一起出门，说是出去转转，有一天我到小区后边的花园找女儿，惊奇的发现姨夫聚在小花园的老人堆里，晒太阳唠闲磕。

那是我婚姻生活里最幸福惬意的时光。每天回家都有香喷喷的饭菜摆在桌上，家里窗明几净，不用担心婆婆生病，不用担心孩子没人照看，不用担心晚归家里没有人做饭。家里只要做了好吃的，小姑子一家一准在，三姨会在我们回家之前把人都叫来家里。

有一天回家，发现三姨在客厅给我做棉被。那时候我结婚已经有5-6年了，自己不会做被子，母亲在我结婚不到一年就去世了，结婚时候做的棉花被子，只在秋天拿出来晒一晒，三姨用几天的时间，把我的被子都重新做过了，那时候已经到夏天了，天很热，我只要回家，就看到她顶着一头一身的棉絮。

三姨从来不夸我，也从来不说你应该好好孝敬你婆婆。她不是个话多的人，但有时候会在饭桌上讲孙子是她一手带大的，十多岁了还跟着她吃和睡。她媳妇嫁过去很多年她没让媳妇做过饭，衣服也是三姨来洗，她说，进了咱们家，一样叫我妈，跟自己生的有什么区别。

我愿意跟三姨闲话，她很多地方象我妈妈。我妈妈跟我说起我弟妹，也说，我待她跟你们姊妹一样。我妈妈也有跟三姨不一样的地方，我妈妈的口头禅是，做了人家的媳妇，就是欠了人家的。什么样的婆婆你都得好好孝顺。

三姨的大女儿，也就是我大表姐刚结婚跟姐夫拌嘴跑回娘家，三姨叙述的时候我觉得大姐不对，赶上春节，大姐夫去接，三姨不让回，楞是让大表姐在娘家呆了8天过完年才让大姐回去，临了，还把大姐夫叫去教育了一番。所以，大姐夫一辈子不敢欺负大姐。

我笑她，您大过年的不让闺女回婆家自己还有理了。三姨说，我跟大女婿说了，我姑娘嫁给你，不是卖给你了，我这里也是她的家，结了婚怎么了，在妈家过年是一样的。

我那时候做一档社教节目的制片人，就是专门跟一个行业打交道的节目，应酬是难免的，但是我老公对我外出应酬特别抗拒，那时候我找一切理由拒绝外出吃饭。但是有些应酬也真的是免不了，那天我拒绝的时候，对方老总就说要直接找老公给我请假，我只能答应。他们先到饭店打棒子，我买了菜急急忙忙赶回家，要向老公当面请假。当时老公下班还没到家，三姨很生气，说，你放心去，惯他毛病，要老婆上班赚钱，还要把老婆腿绑起来，就这么点气量。然后我就没请假出去吃饭了。不知道三姨说了什么，我回家什么也没说，他也没有生气摆臭脸。

我婆婆有姊妹8个，有四个象三姨一样漂泊在外，他们回来的时候，兄弟姊妹都渴望多聚聚。我有时间就把姨姨舅舅们叫家里来一起吃饭。我就在家里做，他们来吃，我手艺不精，但是有姨姨舅妈们帮扶，也能很快做一桌子菜。

我下边要继续说的是三姨的厉害。

我大舅公50岁的时候前大舅妈去世，续弦娶了现在的大舅妈，他们那时候在一起已经生活了20多年了。大舅公是离休老干部，大舅妈没有工作。大舅公和大舅妈都是各自儿女成群，可能在共同生活中都会为自己的儿女打算一些。大舅有一女二子，两个哥哥都没有正式工作，两个嫂子也没有工作，大哥那时刚买了房子，小哥连房子都没有。大舅家的两个表哥又都生的是儿子。所以我婆婆二姨三姨要帮她们的侄子打算。那天我做饭的间歇去卧室找东西，发现卧室的门从里面锁上了，原来是大舅被我婆婆二姨和三姨堵在屋里，她们没准备避讳我，继续问我大舅：你家里的钱谁管的？

大舅喃喃：谁得便谁管呗。

我大舅性喜淡薄，清静无争。是我喜欢的那种生活状态，但是生活不给他随性的权利。他抛不开那一团乱麻一样的家事。

然后三姨就说：哥，你家里的钱得你管。

大舅就讪讪的笑。

二姨和婆婆附和着三姨。

我说，不准欺负我大舅，三姨二姨，您们家里的钱不是您们在管哪？谁家里的钱不是女人在管？我大舅这样的人您让他管钱他会又烦又累。

三姨说我，你大舅家的情况不一样，就得你大舅管。说我，你别管这事。

三姨和三姨夫在我家住了三个月，又到二姨家住了三个月。三姨在我家的日子，我至今怀念，平静，祥和，快乐。三姨，给我的感觉就是一条波澜壮阔的大河，干净、清澈、博大、包容。

三姨那是最后一次回到故乡，住了半年时间，三姨和三姨夫要回西宁老家时，我和老公给了三姨点钱，本地的哥哥姐姐们也给三姨钱，婆婆说，三姨只拿了我俩的钱，说，这么些亲戚只有我们过得好，也就拿了。

三姨和姨夫回去不久，先后患癌症去世了。

我公公去世的时候，我老公9岁，我小姑子5岁。我婆婆无法照料两个孩子，70岁的姥姥便进了这个家，帮助照顾这个家。老公说，之前三姨也是隔个三五年就回来一次，回来一次住个半拉年，因为姥姥在我们家，三姨就在我们家落脚。三姨来了，就把家里的活儿全包了，做饭、洗衣、照顾老的小的，三姨回来了，兄弟姐妹大人孩子也全来了，在这里吃在这里住，我婆婆，他们最小的妹妹，就什么活儿都不用干，成天玩儿。每年春节，三姨都格外给我老公和小姑子寄钱，寄各式各样的手织毛衣。我老公律考结束后去西宁玩了几个月，那几个月成为他一生絮叨不完的话题，三姨给他做各种好吃的，姐姐哥哥们带他到处玩，他穿着藏袍塔尔寺的留影，帅的象高原的苍鹰。他说，回来的路上，三姨给他做了一大块酱牛肉，他一路上吃到北京。

老公说到三姨，总结性的一句话经常是：三姨跟死去的大舅妈、我母亲都是一样的人。她们都是一辈子为了别人的人。

我的大表姐，三姨的大女儿，是在处理三姨后事的时候我第一次见到。之前被老公夸得天仙一样。大姐第一次见面就跟我说二姐的不是，说三姨住院的时候要喝汤，二姐熬了清汤给拎了过去。说二姐就不能给三姨熬点骨头汤。我谨慎的说，骨头汤对三姨未必好。大姐说，你二姐就是抠的。我黯然。大姐说三姨一直说喜欢我，一直念叨我好，大姐跟我们说，三姨这辈子太亏了，三姨夫弥留之际，跟大姐说，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娶了你妈。

那时候我年轻，对很多东西都有着执着的信念，听了象坠入冰窖。婚姻，居然可以以如此残忍的形式存在，且不说说出这个话的人，自身背负着多少压抑和痛苦，那个被否定的人，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啊。即便如此，他们的婚姻也存在了几十年，儿孙满堂，所以老辈的婚姻，有很多是我们不能理解的，也需我们尊重。

跟我结婚的这个人，他在我们的结婚证里夹了一张纸条：“我在佛主面前求了500年，今生得以与你结发为夫妻。”我每次拿结婚证想干点什么的时候，都能先看到那张纸条。

大姐那次回来逗留了些日子，住在二姨家，某一天给我打电话，让我过去吃饺子。我过去的时候饺子还没有包完，我现在还清楚的记得是韭菜虾仁馅的。我去了以后发现二姨我婆婆表嫂们表姐们都在。都坐在二姨家的炕上，她们挤在一起包另一盆的馅，我和大姐一个面案包一盆。那时候我才发现是为我一个人布的局。

大姐先是述说了三姨对我的喜欢，反复说，三姨说了，我本性善良知书达理，她不操我婆婆的心。大姐说，她跟我接触过了也发现，我是个难得的明白事理的人。然后，大姐话锋一转，说，你别上班了，把工作辞了，回家伺候你婆婆。

这个说法太突然，我那时候刚刚三十出头，意气风发的，我想，谁给了大姐底气来跟我说这些话？她又有什么资格来跟我说这些话？我能容忍她把这些话说完，并跟她解释，就一个理由：她是三姨的女儿，我原谅她是高原长大的人，可以没有生活的世故，并且她不必懂我。

或许是乡村给予我太多的温暖，我看不得凉薄，遇到的事情的时候，我经常会想，三姨活着会怎么样？或者，小舅活着会怎么样？我的小舅公公，也是50岁几岁就去世了。家族里通达明了的两个人，都过早的去世了。

三姨不在了，我却一直记着她的笑，她做的菜的味道，记着有她在我身边那些日子我内心的快乐安定。现在，三姨去世已经十几年了，她一直在我心里。我有时候会想，我要成为她们那样的人，将来有一天我离开了这个世界，会被别人这样想念着。

值此清明之际，愿三姨和姨夫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