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过工业三团大门的往事

收获

 

跨过工业三团大门的往事

文/收 获

引子

一直想写写有关进兵团的话题，几次拿笔又都搁下，满腹的话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其中阴差阳错的滋味真是酸楚无奈。

我出生在一个普通的工人家庭，家在张斌桥教堂西则的大墙门，七岁就背起书包上学了，小学时代不是三好学生，中学时代也不是红卫兵，唯一拥有的身份是一对双胞胎兄弟，我是小的。

我们俩，从小学到初中毕业都被编在同一个学校，同一个班级念书。由于两人外貌酷似，老师和同学常常误会，无论，谁做了好事还是做了错事都会被张冠李戴，经常闹出笑话。

广阔天地里的“毕业典礼”

1970年的夏天，在“复课闹革命”的号召下，就读于宁波三中初中69届的我们，按照学校的统一部署，在浩河头轮船码头乘坐航船，去奉化的一个山村进行“双抢”劳动。这次“双抢”不仅仅是一次单纯的学生集体劳动，它的意义在于：以这次夏收、夏种为界，结束了我们的中学生涯。

下乡劳动所在的地方是一个风景旖旎的山村，沿着村庄的河水是那山涧清流的小溪，她从山涧流淌到大地，将山涧上那花开璀璨的桃花带到山村的河岸。临水而建的一座座粉墙黛瓦的房屋在高低错落的站立着，那白色的的墙壁上斑驳出岁月的沧桑。傍晚，我喜欢约上二三同学，坐在山坡上，看那青色的屋顶上家家户户冒出袅袅的炊烟，烟雾上下缠绕，缠绕着晚霞辉映下山村的万种风情，依着山，傍着水，像是一幅被墨泼过的山水画，为山村的夜色添上了一笔雾里看花般的朦胧之美。

顶着烈日“双抢”，每当割完早稻回营，总是裤腿裹着泥巴，我踩着高低不平的青石板，踏着铺满花纹的鹅卵石，走过满是古风古韵的弯弯曲曲村巷，穿过前世的风尘，憧憬着自己的未来，思绪在希望的田野上飞扬。

广阔天地就是天然的舞台。劳动结束那天，夏日的早晨空气格外清新，天又高又蓝，蓝蓝的天空中飘着几缕白云，阳光铺晒在漫无边际的田野上，一股股伴随着泥土湿气的清新空气沁人心脾 ，晒谷场红旗招展，学生们队列整齐，我们站在刚刚收割的谷堆旁边，听工宣队、军宣队总结“双抢”劳动的意义和取得的成绩，最后校革委会老师宣布69、70两届生初中毕业了，学生放假等待工作分配。

夏日的风轻轻吹来，摇曳着同学们青春的梦想。初中毕业了，我们都将离开学校，走向社会，奔赴不同的工作岗位。“同学们，大家起来， ……同学们！同学们！快行动起来，……”，骄阳点燃了激情燃烧的岁月，同学们在喊出了“一颗红心，二种准备”的口号之后，一遍又一遍的唱起了文革版的《毕业歌》，歌声响彻云霄，久久地回荡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在歌声激昂的旋律中，我们依依惜别，声声祝愿，仿佛成长在一夜之间。

在奉化农村“双抢”劳动的广阔天地里，我们接受了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也感受了母校在这充满诗情画意，田园牧歌般的意境中举行的准“毕业典礼”。

这是铭刻在我记忆中的一个场景，像一幅永不褪色的照片。

难得糊涂的家访

 

劳动结束后我们就赋闲在家，等待工作分配的经历是印象至深的一抹回忆，我和我的同学们隔三差五的去学校打听消息，但总是渺无音讯，等待的心情不亚于现在学生等待出榜的高考成绩。

望着艳阳高照的操场草坪上和树荫下三五成群打探消息的学生，心里像十五只吊桶打水 — 七上八下。对我们初中毕业生来说，在这计划经济年代，工作分配差不多是决定命运的唯一途径。

在等待初中毕业分配的日子里，一个傍晚，炎热的酷暑，没有一丝风，墙门内明堂里坐满了乘凉的邻居，劳累了一天的父母也正想坐下来憩息。

忽然，邻居的小孩边跑边喊：“三中工宣队到你们家来了”。

真的，工宣队的邵师傅代表学校来家访了，他是来说分配工作的事儿。邵师傅身着白色背心，米色西装短裤，蓝色丝袜，一双黑色风凉鞋，标准的工人阶级派头。他手里拿着蒲扇，憨厚的脸上笑容可掬，一脚踏入我家大门，父亲连忙起身寒暄让坐，递上一支雄狮牌香烟，母亲从大水缸中捞起西瓜，擦干、切开，装在一个脸盆里。好奇的邻居们也探头探脑，想知道一些我们家的工作分配情况。

邵师傅在一把竹椅子上坐定后，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待缓缓的吐出后，就开门见山：“你们家今年有二个儿子初中毕业，要分配工作了，根据政策和你家上面已有一个姐姐去了黑龙江支边，学校决定你家里二个弟弟的毕业分配，一个读高中，一个去兵团，征求你们家长的意见”，工宣队的作风就是直爽，不饶弯子。

父亲问了：“去兵团的是在什么地方？”

”去浙江温岭兵团，围垦的。”邵师傅说得一点都不含糊。

父亲和邵师傅在一问一答后都没说话了，只是抽着烟，烟头在夏日的夜幕下一闪一亮，仿佛一切都要安静下来了。

此时，母亲起身一边递上一块西瓜，一边问：“邵师傅，学校决定的是那个儿子读高中？那个儿子去兵团啊？”母亲提的这个问题，是分配决定命运的大事。

邵师傅压根儿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但这确实也不是什么问题，俗话说，手心手背都是肉，难不成还要抽签决定去向？即使说错了人，也是你们家里的内部矛盾。

那个年代，学校的工宣队不识字是普遍现象，邵师傅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来时也没有带书面通知，分配意向只是口头传达。再说，他着实弄不清楚到底那个儿子是建国，那个儿子是爱国；那个儿子去兵团，那个儿子去读书，平时只是阿大，阿小叫习惯了的，名字和人总是对不上号的。

邵师傅咽下一口西瓜，想了一想，事到如今，总不能说自己不识字或者说不知道吧，只有难得糊涂了。

他拿起蒲扇拍了一下脑袋，随即又摇了几下，站起来，笑了笑就回答了母亲：“学校决定的是阿大去兵团，阿小读高中，有什么问题的话可以在三天内去学校分配接待办反映情况”。

这话连我自己不敢相信，以为那个耳朵出了毛病，因为，我名义上算是六九届中学毕业,其实只有小学的底子，才疏学浅算术水平太低。再说读书成绩是阿大好，老师也说过，说他是读书的料，而我则不是。所以，当时我那有读书的心理准备。

对于这个分配决定，读高中的自然不用说，留在身边；兵团则是新生事物，当时只知道由军队管理，普遍认同相比插队、支边要好。父母对这个分配决定并无什么异议。

家里所有人都认为我是应该去兵团的，但现在让我去读书，这不是乱点鸳鸯谱吗？但是，工宣队的话是铁板钉钉的，这那能有假啊！

工宣队家访结束了。在一家人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的复杂心情中送走了邵师傅。

　　 

一个在准备行装

工宣队邵师傅一走，母亲将剩下的西瓜分给我们每人一块。她一边收拾西瓜皮，一边说：“阿大分配在兵团，温岭路远，小小年纪就要去吃苦了。阿小你读高中，从明天开始练字、读书，好的机会给你了。”

这个不同寻常的夏日夜晚，父母重点盘算着阿大去兵团需要准备的基本行装和生活用品，这也要根据家里的经济条件而定的。

工宣队家访后，母亲领着阿大出去几次，在江东上游百货商店，买回来的是一个人造革皮箱、一个旅行袋，一个脸盆。额外的就是他外出购物时能吃上一支灵桥牌棒冰，偶尔也买一个苹果给他享受。

此后，家里在有限条件下的伙食有所调整，每个月四两肉票是保证去兵团的享受，他要是吃肉，其它人只能喝汤，隔几天也会吃上一个荷包蛋。虽然不是一日三餐有鱼虾，但家里如有好吃好喝当然也是归他的。物质馈乏的年代，贫穷的家庭这已经是很奢侈的了。

一日，家里请来了弹棉花的师傅，再穷，出去工作了，一条新被子是不能省的。听说这位师傅也是温岭那边的人，父母总是问长问短，打听温岭那边的情况，问着问着，母亲的眼泪就会掉下来，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而这一切我却不用去想，似乎不用去担心，似乎与我无关了。

一个在做高中梦

家访的那个晚上，我露宿在竹榻上，望着遥远的夜空，看着弯弯的月亮，数着满天的星星，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演绎着自己成为高中生的角色，仿佛重返那个充满温馨的教室，我又坐在课桌前，金色的阳光晒满了课堂……，想入非非的在编织读书的憧憬。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向母亲要了几毛钱，来到东门口的文化用品商店，买了一支钢笔、一瓶英雄牌墨水、各买一本田字格和作文格稿纸。

那一刻，我激动的心情难以抑制，乘着渡轮过江，在回家的路上，沿着大河路边梧桐树下一会跑一会跳，树上的知了在叽叽喳喳的叫个不停，我收住脚步抬头问问蚱蝉：小家伙，你总是不知疲倦的叫着“知了”，“知了”，难道你也知了我要上高中了？可是，回答我的依然是一片“知了”的蝉鸣。

夏日的大河路很少有汽车和行人，路上没有碰到一个熟人能诉说我要上高中了，并和我一起分享心中的喜悦。只有马路对面部队113医院旁边住着的一个名叫“杏包”的妇人，倚在门边向我傻傻的笑着……。

也就是这一天起，有了一个明确的目标，开始造就自己的道路。我把自己关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顶着高中生的桂冠，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闷头读书写字。那时，没有正式课本，看的只是课外书，记忆中看的小说有冯德英的《苦菜花》、《迎春花》、《朝阳花》，三花烂漫，红色经典；浩 然的《艳阳天》、《金光大道》；周立波的《暴风骤雨》、《山乡巨变》；周而复的《上海的早晨》；杨 沫的《青春之歌》；吴 强的《红日》；金敬迈的《欧阳海之歌》，欧阳海的事迹，曾经激动过整整一代青年的心，其中闪现出的光辉，在事隔五十多年后的今天，仍然弥足珍贵；还有巴金的《家》、《春》、《秋》激流三部曲；……。

总之，在那时我看了很多小说，小说情节起伏跌宕，语言清新流畅，人物性格描写细腻生动。这些小说让我明白，今天，我们得天独厚地有幸生长在那烈士鲜血染红的土地上，耳濡目染英雄人民可歌可泣的业绩，书本为我储存了一个开发不完的优美情感、善良性格、热爱阅读、丰富知识的精神宝藏，让我的读书、练字有了用之不竭的旺盛的源泉。

书是人类进步的阶梯！我没有去进一步查证是出自哪位哲人所说，但肯定是最具权威的。读书，芬芳心情，优美的文字是心灵最美的花朵。我把小说中优美的词句和喜欢的词组词汇都记录下来，用于练字，一举两得，那小说中的许多词句经过誉写，几乎都印在我的头脑中了，同时，学习书中的人物是怎样成长成功的，这也为我在以后的工作岗位发挥作用奠定了知识与智能基础。

想到要读高中，正是基于个人心灵的诉求和父母鼓励以及心理需要被认同，重获信心开始敲打自己的灵魂，一直自觉在读书写字，把它变成自己思绪的雨，浇灌自己的梦想之花！

分配通知书让我大逆转

每天读书写字困倦时，我喜欢到楼上站一会，拉开窗子，远眺田野，尤其是在黄昏，窗外一片静谧。在这个昼夜更替的时刻，白天的喧嚣渐退，夜之声尚在酝酿，一切都显得波澜不惊。树上、草地上欢闹了一天的鸟儿要归巢了，农民种的向日葵、黄瓜棚在晚霞映照下富有层次感，叫人往美的深处去遐想

通过二个多月的学习，知识有了积累，字也越写越好，我自信满满，以为学习的成果仿佛是完成了孕育的婴儿要生出来经风雨见世面，是完成了演习的军队要投入实战 —— 等待高中入学通知书。

初秋的某个黄昏，学校的学生联络员送来了一份分配通知书，我被这份分配通知书所震撼，通知书上写的是我的名字，被分配至浙江生产建设兵团工业三团。

母亲看了分配通知书，平静的对我说：“通知书上写的是你的名字，那就是你去兵团。”

这份分配通知书让我大逆转，我悲喜交至，悲的是把高中的梦想扼杀在摇篮里，喜的是自己被分配到工业兵团。

这就是我的命运，同所有人一样，其本质是人间无数巧合与巧合的结合。上帝为我关上一扇门，同时也为我打开了一扇窗，虽然我没能上高中，但在这二个月的刻苦读书写字，其实都是自己为自己学的，谁也不能拿走我学到的东西，这不是做给别人看的，在以后生活的为人处世中，我就知道读书能给我带来多大好处，读书受益的是我自己，知识改变命运是在生活中才知道的。

跨过工业三团的大门

1970年10月16日，我乘上工业三团的专列，踏上了人生的旅途。一路上，同学们唱着歌，说说笑笑，气氛非常活跃，车厢里充满了欢声笑语。过了钱塘江大桥，那种远离家乡的感觉才不觉油然而生。

当我还很幼稚的时候，当我对未来充满幻想的时候，祖国的需要让我热血沸腾地走进了工业三团的军营，走进了临平这个第二故乡，走进了我人生的第一个驿站。

青春如画，定格无数欢乐的画面；青春如船，装载无数美好的记忆；青春如文，记录无数无忧的时光。这些往事过去已经四十八年了，但就像昨天刚刚发生一样，每当我想起这些往事，都忍不住笑出声来，真的可以说跨过工业三团的大门是不负父母，不负韶华。

2018 – 04 - 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