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 阳 无 隔

冬云

<h1><b>原创:东方</b></h1><h1><b> </b></h1><h1><b> 写在父亲去世五周年的忌日</b></h1> <h1>  2013年的春节刚过完 ,衰老无力病痛缠身已经很久很久的父亲就突然站不起来了。到了四月初,身体更是每况愈下:腹胀,脸肿,吃不下饭,睡不好觉,总之是肌体器官全面衰竭的现象。<br>  家人又一次将他送进了军区总医院。先是在普通病房住了两天,病情继续恶化,于是住进了重症监护室(Icu)一个88岁的老人这意味着什么?谁的心里都明白。父亲自己也对前来给他插管的护士开玩笑说:你们这是临终关怀呵!<br>  进ICU那天,全家老老少少全到齐了,唯有我尚在外地。接到电话后立即买了机票紧急往广州赶。当我奔到父亲病床前时,正巧碰上他那道急切搜寻的目光。看见我到了,他微微一笑。<br>  我紧紧地抓住父亲的手,心里一阵冲动,就想和他贴贴脸。<br>  Icu病房是不可以进入的,家属和病人只能隔窗相见。所幸父亲的床离窗户并不远。我使劲儿地踮着脚,身体拼命向前倾着,还是差了一点。<br>  弟弟找来一张方凳,靠着凳子高度加上我的身高,这下可以了。<br> 终于贴上了父亲的脸。<br> 心里明白,这一贴,将是永诀!</h1> <h1>  父亲是在抗战后期参军的老兵。先后参加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辽沈战役,平津战役的亲历者)抗美援朝;解放后还参加过两次可算可不算的战斗:1958年炮击金门,1962年福建前线台海备战,可以说是身经百战。<br>  记得小时候我很认真地问过父亲:打仗的时候,你不怕死么?<br>  父亲哈哈大笑:我不怕死!<br>  是的,不怕死!很多当年和父亲一起打过仗的叔叔伯伯都这样评价他。2014年(父亲去世一周年后)我去北京301医院看望父亲当年的老上级(先后做过父亲的连长,营长,团参谋长,副师长)张焕新伯伯,一见面他就紧紧地拉着我的手大半个钟头没有松开,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爸爸打仗很勇敢,他不怕死!</h1><div><br></div> <h1>  <font color="#ff8a00"><b>一</b></font></h1><h1></h1><h1> 一九二五年农历七月底,父亲出生在我国著名的道教名山崂山脚下(山东省既墨县,现在是青岛市的一个区)一个普通的农户家中。那会儿的人起名字非常简单:第一个字是姓,第二个字按照族谱字排。像父亲这一辈是崇字,第三个字才是现起的,因为父亲出生在秋天,所以三个字一加,便是杜崇秋。<br></h1><h1>  爷爷奶奶共生育了四个儿子。中间两个按出生季节分别赐名春,秋。头尾两个则冠名礼,义。春/秋/礼/义。可见儒家文化在齐鲁大地的深深沁润。<br> 爷爷曾经把四个儿子的生辰八字交到村里一个据说曾经是崂山道士的颇有些名气的算命先生手里。先生对爷爷说,你这三儿子(指父亲)将来是个“挎盒子枪”的。<br> 哦,是个军官。<br> 爷爷随口又问了一句:您给看看能做多大的官儿?<br> 瞎子手掐指捏地停了一儿,“唔,身边得有两个当差的”。<br> 爷爷乐了:官儿还不算小。<br>(给他说准了!后来父亲的职务配置是一个警卫员一个司机,果真是两个当差的)<br> 从此爷爷奶奶格外关爱这个三儿子。全家人省吃俭用供他一人上学。于是父亲读了四年的私塾。在那个年代,大小也算个文化人了。<br> 七岁那年,全家人闯关东,在辽宁省与吉林省交界的一个山沟里定居下来。一家人种几亩薄田,外加做些豆腐等小生意,日子还算过得去。<br> 十四岁那年,父亲进了抚顺市一家日本人开的电器公司当学徒工。<br> 日本鬼子根本不把中国人当人看。年少体弱营养不良的父亲每天要连续工作十几个小时,经常累得坐在那里就睡着了。十六岁那年,因为修理一个机器慢了些被鬼子工头打昏在地。<br> 几年后,出了徒的父亲长成了一个身高体健的壮小伙子,有了和那个小日本斗狠的本钱。一天晚上,父亲瞅准一个机会将那小子按在水沟里痛打了一顿,算是解了几年来积下的心头恨。<br> 小日本当然不肯善罢甘休。又一次将父亲打得死去活来,还把他送到警备所(相当于今天的公安局看守所)关了半个月。后来是靠工友们集体作保才被放了出来。</h1> <h1>  这是一九四四年,日本人在中国的统治已现颓势。对日本鬼子有着切身仇恨的父亲猛然想起当年算命先生说过,他将来是要拿盒子枪的。<br>  他奶奶的,老子这会要是有把盒子枪就好了,非崩了那个兔崽子!<br> “盒子枪”不失时机地出现了。<br>  当时的工人队伍中有八路军的潜伏人员,他们奉命深入各个乡村、工厂,秘密发展壮大共产党的抗日武装。<br>  通过多次革命道理的启发教育,父亲终于明白了,一把盒子枪只能消灭几个仇人,只有汇入到革命的浩瀚洪流中才能掀起惊天大浪,彻底把日本人赶出中国。<br>  从此父亲就成了一名八路军(外围)战士。在工人中间做些反满抗日的宣传和给队伍提供情报等工作。 </h1><h1> 一九四五年八月鬼子投降后,他终于回归自已的部队—八路军冀热辽军区独立营。</h1> <h1><font color="#ff8a00"><b>  二</b></font></h1><h1> 刚穿上军装不到一个月,父亲就经历了他生平第一次的生死考验。<br>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日本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后,很多日本军队并没有立即放下武器。局部地区零星的战斗时有发生。大约是九月中旬左右吧,父亲的部队接到线报,说是在某某山区的深沟里,有大量日本人丢弃的武器。于是就派了一个连兴冲冲地出发了。<br> 当天半夜里,父亲起来解手。突然看见皎洁的月光下有一群闪闪发光的东西在不停地向前蠕动—那是日本人头上的钢盔!<br> 父亲火速跑回房间,抄起武器对着熟睡的全班战士大喊一声:鬼子上来啦!<br> 刚跑出房门没多远,父亲的身后就被一个鬼子抱住。仗着自己身高力大(据说那个小鬼子只及他肩膀)他迅速制服了鬼子。一扭头,看见班里另一位新参军的小战士正在和两个鬼子缠斗,命在旦夕。父亲冲上前,用脚踹倒一个,用枪托砸倒一个,拉着他就跑。(几十年后,这位在省公安厅工作的叔叔和爸爸谈起此事总是说:老班长你救了我一命噢!)<br> 事后才知道这一次遭鬼子的突袭,只跑出来父亲那一个班,其余的战士全部牺牲。<br> 终于知道了军人这个职业的高危性。刀头舔血,以命搏功名,古往今来所有军将概莫能外。父亲也曾动摇过,他也怕死。可是最终让他坚持下来义无返顾的就是当初的那份承诺:对着那个率领工友们把他从日本人的牢房保出来并引导他走上革命道路的八路军大哥所立的誓言——从今往后生死相随永不变心。<br> 山东汉子,义薄云天,一诺千金!!!</h1><div><br></div> <h1><font color="#ff8a00"><b>  三</b></font><br></h1><h1> 一九四八年十月,辽沈战役打响。父亲所在的部队—东北野战军第三纵队炮兵团的任务是配合主力攻打义县。</h1><h1> 经历了大大小小几十次战斗的磨砺,父亲已经是一个作战经验丰富的炮兵连长了。</h1><h1> 大战在即,新上任的东野炮兵司令员朱瑞前来炮兵阵地视察。刚从父亲眼前走过没多久,只听到一声擎天巨响……<br> 当战士们还在交头结耳议论不休的时候,只见一副四人抬着的担架急匆匆地掠过,大滴大滴的鲜血流淌下来,一床白被单将担架上的人从头到脚裹的严严实实。不消说,这是一个牺牲者。<br> 朱司令员踩到地雷当场牺牲了!<br>战士们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首长在大战前倒下。<br> 几个小时后,父亲的左腿被一颗流弹打中,鲜血把裤管连同绑腿染得通红。<br>  最要命的是子弹还卡在腿的膝关节里。为了不影响即将开始的战斗,父亲坚决不肯去野战所治疗,他命令赶过来的卫生兵:你给我把子弹捅出来。<br>  卫生兵是一个解放战士(国民党俘虏兵)两只手紧张地直发抖。没有麻药,谁能受得了!<br> 父亲急躁地一把推开卫生员:去你的吧,老子自己来!<br>  他叫人找来一杆长枪,卸下枪上的通条,用酒精擦了擦,就直接从伤口处捅了进去。来来回回几次,硬是活生生地将子弹从另一头捅了出来。<br>阵地上的战士们都把头扭了过去,实在不忍心看这一出真情实景的“关公刮骨疗毒”。<br>  带着伤的父亲打完了著名的辽沈战役。这场大战中,连队的四个主官:连长,指导员,副连长,副指导员只活了父亲一个人!<br>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h1> <h1>  <font color="#ff8a00"><b>四</b></font><br></h1><h1> 父亲戎马生涯中最最残酷壮烈的时期,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抗美援朝那段”。</h1><h1> 一九五零年十月十九日的深夜,25万多的中国人民志愿军战士在吉林省集安县中朝边境一座小得几步就能趟过去的铁桥上完成了最终的跨越—来到朝鲜。震惊中外的朝鲜战争由于中国的参与即将由朝韩美的抗争演变成中朝韩美的惨烈厮杀。<br></h1><h1> 走在这支队伍中的父亲,是军委炮兵第八师第44团二营的副营长。</h1><h1></h1><h1> 入朝不久的这天傍晚,父亲和营长奉命夜里十二点前赶到团部开作战会议。<br> 两匹战马风驰电掣地奔跑在高低不平的山路上。<br> 美国人的空中侦察机发现了他们:一个俯冲跟了过来。<br> 营长一头钻进一个朝鲜老百姓日常储存杂物的地窖里。可惜地窖太小,只容得下他大半个身子,双腿还露在外面。鬼子的飞机对准角度“哒哒哒”,高射机枪的子弹一阵狂扫!<br> 营长是个老三八,步兵出身,干炮兵时间不长。而炮兵出身的父亲清楚,飞机在空中的扫射必须要有一个较为精准的角度,所以攻击的时间非常短暂。<br> 父亲在雪地上和鬼子的飞机绕起圈子来,他始终跑在射击的死角上!飞机一圈一圈地飞,一遍遍地扫射,子弹就是打不到他身上。<br> 天黑了,鬼子也泄气了(估计子弹也打光了)只好悻悻地掉头返回。<br> 父亲赶紧从菜窖里找到营长:他半个脑袋都没有了!两匹战马也倒卧在雪地上。<br> 父亲草草埋葬了营长,只身徒步走了大半夜。到达团部时,天已经放亮了。<br>  团长焦急地在门口踱来踱去,一看见父亲劈头就是一句:怎么现在才到?<br>  能有命到就不错了!<br>  他呢?(指营长)<br>  半路上报销了!</h1><h1></h1><h1> </h1> <h1><b><font color="#ff8a00">  五</font></b><br></h1><h1> 营长牺牲后,经验丰富、作战机智勇敢,鬼点子多多(战士们称他“狐狸”)又是身为副营长的父亲接任营长一职本来是顺理成章的事。</h1><h1> 可是在朝鲜两年多的时间里,父亲这"营长”俩字的前面总是多一个代字。<br></h1><h1> 哈哈,这大概缘于他背的两个处分吧。<br></h1><h1> 第一个处分:未经命令擅自开火,打了两架美国飞机。<br></h1><h1> 那是入朝半年后的事情。不得不承认,美国空军的战斗力堪称世界第一。(过去是,现在也是)志愿军入朝初期,由于我们自己的空军尚在草创阶段而苏联人又不肯参战,所以我们的空中力量基本是零。美国人的飞机群一开过来都是几十架上百架,整个天空乌泱泱一片。那阵势胆子小一点的当场就吓尿了裤子。<br> 志愿军总部给各部队下达的命令是,不准擅自开炮打飞机。<br> 美国人越来越嚣张了:他们故意把飞行高度降的很低很低,几乎就从战士们的头皮上掠过。(父亲他们说连飞行员的嘴脸都看的清清楚楚)他们一边嚼着口香糖一边哼着爵士乐,对着我们的战士大喊大叫:哈罗,中国佬,我的朋友!<br> 志愿军战士们都是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哪受的了这种欺辱!想想无数倒在血泊中的战友和朝鲜老乡,大片大片被炸毁的房屋田园,一个个恨的牙痒。<br>  这一天飞来的是两架侦察机。(侦察机也配有高射机枪,遇到情况就一阵狂扫)飞机上用喇叭反复播放着一个中国女人娇滴滴的声音(估计是台湾方面的配合之举)<br>  志愿军弟兄们,我叫某XX,今年十八岁。只要你们放下武器投降,我立刻和你结婚……</h1><h1></h1><h1> 操他妈的,烦死人!父亲的火腾的就上来了。</h1><h1> 兔子急眼了也得咬人。何况这还不是兔子,是老虎崽子。</h1><h1>  父亲把手下的四个连长(战争时期配置满员,一个战斗营有四个整连,每个连有10—12门炮)叫来商量:<br>  你们看看有没有把握打掉这两架飞机?干他个兔崽子的!<br>  本来打飞机是需要高射炮的。而父亲他们是地面炮。飞机飞得如此低,那就用高射机枪把它打下来。<br>  连长们都说没有问题,十拿九稳。<br>  其中一个连长有些担心:上级没有命令,我们随便就打,这怪罪下来怎么办?<br>  父亲豪气万丈地说:放心打你们的,命令是我下的,有问题我来担。给我狠狠地揍那帮兔崽子!(发现了吧,"兔崽子"是父亲的第一口头禅。只要他不高兴,谁都是兔崽子,不分男女)<br>  复仇的子弹喷吐着狂怒的火舌射向天空。一架敌机瞬间冒着黑烟栽到泥里见他的上帝去了。那个“十八岁”也无声无息了。估计下一个十八岁就看她有没有福报重新投胎了。</h1><h1></h1><h1> 另一架受了重创的敌机屁股上拖着黑黑的浓烟,歪歪扭扭地跑回去找主子告状去了。</h1><h1><br></h1> <h1>  战士们一阵欢呼!尤其那些步兵战友,一个劲儿地夸“炮兵兄弟打的好”!<br></h1><h1>  高兴劲儿还没过多久,美国人就怒气冲冲地回来报复了。几十架飞机布满天空,炸弹像骤雨般倾泄下来。<br></h1><h1>战士们急忙躲进防空掩体内。<br>  人员没有伤亡,可惜的是那一百多匹拉炮的马骡全部被炸死。大炮零件散了一地。<br>  步兵战友们把自己能拿出来的马都献了出来。马不够就肩挑手扛地帮忙把大炮运到了阵地上。他们明白,大炮是战争之神。没有炮兵,步兵的伤亡将是巨大的。<br>  消息很快就报到了志愿军司令部。志司首长气得破口大骂:这帮他妈的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楞头青!!二彪子!!!<br>  不消说,父亲这个处分是没跑了。<br>  朝鲜人民军可高兴了!他们打心里感谢志愿军这帮二彪子敢摸美国飞机这个老虎屁股,也替他们狠狠地出了胸中这口恶气!<br>  于是由金日成亲自签发,朝鲜人民军颁给父亲一枚朝鲜民主主义共和国二级战功勋章。<br>  据父亲说,这是他所有军功章中规格最高的!</h1><h1></h1><h1> 记得我儿时把玩父亲那一大堆战功章时,格外喜欢那枚最大、最漂亮闪着银光沉甸甸的勋章。父亲看见不经意地说,那是金日成给的。</h1><h1> 几十年过去,一提起这件事,父亲仍然不无得意:中国人民志愿军第一个打下美国飞机的人就是我!!!<br></h1><h1></h1><h1><br></h1> <h1>  父亲挨的第二个处分说起来让人觉得啼笑皆非:怂恿部下抢了朝鲜人民军一头猪!<br>  一九五二年元旦这天,朝鲜人民军一辆军用大卡车拉着满满一车活猪经过父亲他们驻防的营地。<br>  几个月没见到油星子的志愿军战友们一见到猪,眼睛都发光了。又是大过年的。<br>  于是他们把车拦下,告诉朝鲜友军,前方有敌人,过去有危险。<br>  负责押车的是人民军的一个上尉。该同志估计是浑身上下只长了一根筋:死活也没明白志愿军同志拦车的真正目的和战士们见了猪犹如见了貂婵般那付热辣辣的目光!态度横得很,非要过去不可。<br>  这朝鲜人也有点不够意思。志愿军入朝之初,人民军的部队被打的连一个班的建制都没了。三两成队的散兵游勇一见到志愿军就下跪哭诉,说是你们把我们给救了呀。如今可好,一缓过气来就什么都忘了。大过年的,只知道兴高彩烈地慰问自己的部队,完全不顾及那些为了他们的祖国统一而舍生忘死的中国军人。<br>  你留下一头猪慰问一下友军有那么难吗?<br>  父亲过来了。<br>  战士们齐刷刷的目光望着他们的(代)营长。<br>  26岁的年轻营长看了一眼站在零下二十几度严寒中仍穿着露出棉絮的单薄棉衣,面带菜色的士兵们,心一横,手一挥,算是默许了。<br>  战士们嗷嗷叫着冲上猪车。<br>  父亲在后面又加了一句:要最肥的那头啊!<br>  “一根筋”几次把手摸向腰旁(掏枪)还是忍住了。他的战斗力除了两三个后勤兵就是那一车猪。他当然没有轴到拿鸡旦碰石头的地步。真要惹毛了这帮楞小子(连美国飞机都敢打,还有什么干不出来)"貂婵"一个也剩不下,他这个上尉也就当到头了。<br>  最终不依不饶的“一根筋”还是把状告到了志愿军司令部。<br>  志司一查就查出了是哪个部队干的。于是就把电话打到团里,要求团里严肃处理这个事件。<br>  团首长们一听说有猪肉,顾不得许多,赶紧给父亲打电话:<br>  老杜哇,听说有猪肉吃,我们怎么不知道?<br>  放心吧,少不了你们的!电话那头,父亲手拍胸脯,指天誓地。<br>  然而,对付这个大大咧咧的二彪子有着丰富经验的团首长们,怎么可能放的下心呢。<br>  第二天下午,全营杀猪会餐。团首长们“刚巧”下来检查工作,赶上饭点了,就“顺便”参加了这顿猪肉宴。<br>  吃饱喝足了,团首长们才想起来要“处理”这件事。于是赶紧又打来电话:<br>  老杜啊,这个猪肉嘛,是吃了。可是这个……这个处分还是要给的呵……<br>  他姥姥的!一放下电话,忿忿不平的父亲就忍不住骂了一句。<br>  有本事你们别吃啊!接着又把气撒到了罪魁祸首"一根筋"身上:</h1><h1></h1><h1> 那个小兔崽子他 -妈 -的(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彪乎乎的!!!</h1><h1>  得。本来这“代”字已准备摘去的,这下箍的更紧了!<br>  (2014年我去医院看望当年任团参谋长的张焕新伯伯时说起此事,他哈哈大笑,又说不记得了)</h1> <h1>  一九五二年十一月下旬,在参加朝鲜战争两年多一点的日子里,父亲的部队奉命回国休整。<br>  这是一支最早入朝参战的部队,也是战场历时最久,打仗最多(先后参加了五次战役和举世闻名的上甘岭战役)伤亡最大的部队。当然也是一支战功赫赫的部队。<br>  暗淡了刀光剑影,<br>  远去了鼓角铮鸣。<br>  眼前飞扬着一个个,<br>  鲜活的面容……<br>  父亲望着他这支400多人的队伍——战士们洗了澡,理了发,换上了崭新的军装,全副武装。一个个精神勃发,英气逼人!<br>  可是这中间却没有几张熟悉的面孔了。<br>  两年前入朝时那400多人如今已所剩无几。他们有的捐躯沙场,埋骨异国他乡;有的重伤致残,终生无法生活自理;有的被凝固汽油弹烧的面目全非;还有的至今下落不明,生死未知……<br>  队伍在寂静的夜色中跨过了鸭绿江大桥。没有锣鼓,没有人潮,没有鲜花,没有鞭炮……只有汨汨流淌的鸭绿江水簇拥着他们回到了祖国的怀抱!<br>  江水无语化成泪,泣的是一个个倒下的身躯;<br>  江水有情谱成曲,咏的是人间那一股子英雄气!</h1><h1><br></h1> <h5>从朝鲜回国后升任副团长的父亲(后排中)和活下来的战友合影</h5> <h1><font style="">  </font><font color="#ff8a00" style="font-weight: bold;">六</font></h1><h1> 父亲与死神的再一次搏奕是在1973年。</h1><h1>  建国后始终没有离开过野战军的父亲工作非常辛苦——战备训练,野营拉练,抗洪抢险,三支两军……身体始终是硬朗朗的。</h1> <h5>在“三支两军”中的父亲</h5> <h1></h1><h1> 这时军队的中高级干部开始建立了定期体检制度。父亲一照片子,发现肺部有一个比花生米大一些的阴影。</h1><h1>  这下紧张了,可别是肺癌吧。<br> 那时侯诊疗技术非常落后,可没有彩超,微创啥的。要想确诊就只能开胸把那个黑点切下来进行活检。<br>  手术那天,两个护士进来给他打针。<br>  父亲把眼睛一瞪:打这玩艺干啥!<br>  护士说这是镇静剂。<br>  父亲一听就火了:老子在战场上跟美国人开仗都没有眨过眼,这他妈的做个手术还需要镇静?去去去!大手一挥把护士推开了。<br>  过了一会儿担架车来了要推他进手术室(所有的病人都必须如此)父亲又把担架车推开:老子不需要这东西!然后,在围观的医生,护士,病号及其家属几十号人错愕惊讶的注视下大步流星地走向手术间。<br>  那会儿开胸可是大手术。医生拿掉了他身上三根肋骨,切掉了两叶肺,割下了那个“黑点”。<br>  给他操刀的是军区总医院的欧维杰主任,全军有名的胸外科专家。<br> 他一看那个“瘤子”就很肯定地说,依我看,这不仅是良性的,可能连瘤都算不上,只是一个肺结核的钙化灶。<br>  后来的活检也证实了他的说法。<br>这是战争年代患过的肺结核给父亲留下的纪念。小题大做。这要命的体检噢!<br> 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三根肋骨被拿掉后的连锁反应:心脏移位而导致心血供应异常,又错误地当成心肌梗死治疗。不断地住院,打针,用药,越治身体越差。<br> 从此父亲开始了与医院的亲密接触:住院,出院,再住院……<br> 1975年秋天,父亲已经听到了死神的敲门声:他的心脏再度大面积缺血休克,昏迷了七天七夜,医院已经下达了病危紧急通知书。<br> 可最终他还是醒了过来。<br> 命真大!命够硬!</h1> <h1>  其实疾病也是一把双刃剑:它既可以毁灭生命,却也能重塑生命。<br>  过去父亲一向嗜烟如命。抽起烟来一根接着一根几乎没有间断(每天三包烟)这次在医院开刀切除肺叶,主刀的欧主任惊讶地说:我开了三十多年的刀,还没有见过人的肺能变得这么黑!<br>  那时侯我们42军副政委张若愚叔叔也在总医院住院。他和父亲是朝鲜战场上并肩作战生死与共的亲密战友。父亲开刀那天他成了最忙的人,楼上楼下来回地跑,脖子上搭了条毛巾不停地檫汗(广州的六七月天有多热可想而知)<br>  父亲麻药一醒他又第一时间赶了过来,对着父亲就骂:你那个肺就是他妈的狗肺!<br>  父亲的酒量也是惊人的。在战争年代,一两斤五六十度的烧酒喝起来咕咚咕咚没见醉过。<br> 75年那次的大病危起因就是因为来了位老战友,一高兴多喝了两口。<br>从此父亲烟酒不沾。也因此他的身体逐渐康复。三十几年没有再得过大病。</h1> <h5>爱兵如子的父亲(前排中)和他的战士们</h5> <h1><font color="#ff8a00"><b>  七</b></font>  <br></h1><h1> 英雄也有气短的时候。</h1><h1> 人在年轻的时侯,肾精充足,可以豪气冲天蔑视一切。老了却容易变得患得患失,瞻前顾后了。  </h1><h1> 年过八十之后,感觉到老之将至死神频频敲门的父亲也开始关注起养生来了。  </h1><h1> 他笃信药物万灵。医生开的大大小小黄黄白白的药片子他毫不犹豫地一把把往下吞;报纸,电视上那些吹的天花乱坠的药品保健品广告他深信不疑并时不时地亲身实践一把;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管年节假日每天八点半钟准时睡觉(就这点还算正确养生)。  </h1><h1> 然而死神来得更勤了。这一次干脆就赖着不肯离去。  </h1><h1> 日渐衰老的父亲已无力再和它缠斗了。进Icu病房七天后的这个下午,已经昏迷了五天的父亲血压忽然急剧下降,医生给他使用超常规用量十倍以上的升压药还是无济于事,又开始给他洗肾,折腾了几个小时父亲已经停止了呼吸,医生们还是例行公事般地进行了半个小时的心脏击打,最后宣告抢救无效,病人死亡!  </h1><h1> 我真不明白这种摧残式的抢救对一个高龄老人是否人道。  </h1><h1> 时针指向凌晨3点半,这一天是2013年4月18日,父亲的遗体被抬了出来。和死神斗了一辈子的铮铮硬汉,走完了他88年的人生历程。此刻的面容是那样的平静,嘴角上还挂着一丝显而易见的微笑。 </h1><h1> 也许他是想以此来蔑视死神而证明自己最终还是一个胜利者! </h1><h1>  人,哭着降生,因为他知道自己将面临一座又一座的人间炼狱。这期间除了煎熬还是煎熬。能笑着离开的人,是因为他完成了这个磨砺,此生无憾!</h1><h1> 一面庄严的党旗覆盖着他身着军装的遗体。</h1><h1></h1><h1> 那是党和军队给他的荣誉! </h1><h1> 那是共和国对这些为新中国的诞生及和平安宁奉献了毕生的一代老兵永远的铭记!</h1> <h5>我们姐妹俩当兵期间回家探望病中的父亲</h5> <h5>虎父无犬子!这小兔崽子(我弟弟)一看就是当兵的料</h5> <h1>  一年多后,我们遵照父亲生前的遗愿,将他的骨灰撒在了莲花山下珠江入海口那滔滔的江水中。<br></h1><h1>  黄白色的菊花瓣一片一片地漂浮在江面上,几个旋涡之后便消失地无影无踪。<br></h1><h1>  就好像父亲生前常说的那句话:我这一生,没有为革命作过什么贡献。因此,他遗嘱中对自己后事的安排格外低调甚至冷清:所有的老战友及亲属一律不通知,所有的白金钱一概不收,骨灰洒向江河大海!</h1><h1></h1><h1> 他走的安安静静,因为他不愿意打扰任何人,甚至包括亲人及后代!</h1><h1> </h1><h1> 八载峰烟起,壮歌唤我行。</h1><h1> 沧桑渡戎马,号角连麾旌。</h1><h1> 百战荣辱淡,一生军旅情。</h1><h1>  担当生前事,何计身后评!<br>  握着双拳来,想把一切都抓住;撒开两手去,原来是什么也抓不到。<br>——<br>  记得那是在父亲走后第七天(老百姓说的头七)的清晨,我在梦中看见他站在云端上,穿着一套洗的发白的解放战争时期的军服,二十几岁时的英俊模样。他有些留恋地看了看站在地上望向空中的我们全家大小十几口人,一扭头,大踏步地向彩云深处走去。<br>  我没有看清他胸前那白布徽章上写的到底是“中国人民志愿军”还是“中国人民解放军”……</h1> <h1><b>作者 东方 <br> 写于戊戌年清明节</b></h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