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阳·被单·母亲

锦泰蓝

春日明丽的天气，露天热气的晒台，一两床载着阳光香气的被面，床单，在晾绳上轻卷舞姿，擎风飘扬……每每遇此情景，我心中便升腾起一股和暖的气息，顺着敏感的神经爬满每一寸肌肤，那熟捻舒服的感觉如母亲的手把儿时的我在梦里轻摇......

我的母亲，一个朴实善良，勤劳坚强的母亲。母亲的故事很长，长到我用尽所有的的句子也咀嚼不完她人生的复杂滋味，一如我用尽所有的颜料也描画不出她生命的轮廓与色彩。我只能像站在枝头的鸟儿般衔来一枚橄榄枝，轻轻地别在母亲的银丝上，愿以此静守她的余生安详。

　　母亲只有我一个孩子，在那个多子多福的年代，这并不是一件幸运的事情。母亲只有我一个女儿，在那个重男轻女思想仍然是大部分农村家庭思想主流的时代，我不可能带给母亲幸运。但我是母亲唯一的孩子，是母亲的独生女儿，却是我的福泽与幸运。母亲对我的爱用溺爱来形容是一点也不为过的。我不会做饭，不会洗衣服，不会做家务，七大姑八大姨都知道母亲惯我惯得没有原则不容商量。

回想我的童年，与同村的伙伴比起来，我不用像她们那样天不亮就起床给全家人生火做早饭，不用为照顾弟妹不周而挨打被骂，不必在大冬天还就着冰凉的河水搓洗那些远远超过自己力量的衣服被单......封建思想严重的父亲，对母亲从来谈不上体贴与温柔。母亲就像一个孤独的斗士，在繁重的农活琐碎的家务世俗的鄙睨中独自战斗，为我打下一片安宁的江山，我坐在这片宁静的江山背后，惬意地玩耍，专心地学习。母亲不识字，却一再强调我要好好读书。当别家的孩子在寒暑假都忙于田间地头的农活时，我可以悠闲地看自己想看的书。那个时代读物严重匮乏，街上有个租书摊，摊主是个清瘦的老头。母亲从不吝啬给我零花钱，比起同村的孩子，很多时候我身上总有可以自由支配的几毛钱，大多数时候，那钱飘到了那个清瘦老头的兜里，换回我在金庸的武侠小说里纵横驰骋。那时候没有专门的书房，也没有像样的书桌，床常常成了书籍堆放的聚集地。常常是床的这头是枕头，那头则是从租书摊上租回来的书。母亲不管我看的是什么书，只要是书，她便应许，只要看到我看书，她的眼里便氤氲着倔强的力量，我知道，不管多少邻居长辈在她面前苦口婆心阐述女孩读书无用论，我却始终是她坚定不移的希望。

　　母亲是个爱干净的人，我的床总是被她收拾得干干净净，尤其是在春阳和煦的时节，她隔三差五就会把我的床单被套拿到河里去刷洗，然后搭在阳光下的绳子上，晒被套的绳子有时系在两棵大桉树上，有时系在门前的大青柚与房屋的横梁之间，有时系在开满鲜花的梨树与杏树上。追着阳光的足迹，母亲总有办法将一床床被套床单晒得又暖又香。我经常看母亲给我铺床单，换被套，动作娴熟轻巧，双手牵着床单的两端，一扬一落，一抻一赶，就将皱巴巴的床单铺得平平展展，再一掏一塞，一抖一扇，就将被套与棉絮组合得伏伏贴贴。平整光滑的铺面总让人舍不得立即就睡，总要躺在上面久久地嗅那混合着花木清甜的阳光味道。那味道一钻钻进我的心里，钻进我的梦幻童年和幸福未来......

工作的繁忙和生活能力的弱智使我一直有借口享受母亲的爱，享受母亲的干净被单，因为母亲一直和我同住，以至于成年后的我独立套被套的技巧和力量都显得极其外行和不符合一个贤惠女人的客观标准。

早上匆匆地从床上爬起来，来不及将拧成一团的被子抻平，就已噔噔蹬踏上了去单位的路，下午下班，回到家时，发现床单被子已被整理得像从未被睡过一样。一有好阳光，母亲就会换洗我的床上用品，拿到小区屋顶的露台上搭绳晾晒。不厌其烦的更换，经年绵延的幽香，不管生活多累多难，只要躺在母亲为我换洗过的清爽床铺上，就能睡得安稳踏实和舒服。似乎，这样的幸福太平实，平实得令人健忘，平实得让人心安理得！躺在母亲为我洗净铺平的床上，睡一个好觉，做一个好梦！开启每一个平淡而不琐碎的清晨，因为有母亲在，不必比别人起得早，整理床铺做早餐，因为有母亲在，不必为家务琐事而把生活过成一地鸡毛。只是来去匆匆的岁月如一条密行的暗河，波涛汹涌的暗藏终变成越来越清晰的声响。母亲老了，还没来得及认真年轻，就已岁近迟暮，母亲病了，把健康与坚强都撒在了陪伴我的路上。

　　陪母亲去医院检查，母亲的腰已经痛得挺立不起来！医生说必须立即做手术，不然会有瘫痪的风险。听到这个消息，母亲害怕了！我想她不是害怕她瘫痪了自己怎么办，而是在想瘫痪了，她的女儿怎么办？一个三十多年来连被套都没有换过几次的孩子。是的，在母亲眼里，我从没长大，她不能容许她的生命有一丝的风险拖累到我的生活。

手术的前一晚，母亲早早地洗了澡，收拾好东西，待我回到家，走进房间的那一刻，我愣住了！看着刚刚被拆换掉的干净床单与被套，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我的母亲，我的勤快操劳的母亲，在即将手术的前一晚，忐忑的不是手术的风险，却担心的是她手术后谁来为我换被单。房间里依然散发着淡淡的混合着阳光与洗涤用品的清香，这香却像一剂强心针将埋在我心里的感动难过愧疚一针针扎得生痛！春阳依然温暖，母亲的被单依旧清香，而我却突然失去了消受这样的福气的勇气！我掩面哭泣！将母亲的身影留在了房门外！

如今，离母亲手术过去已一年多了，她的身体渐渐恢复了健康，但时常还是会有不适应的症状。我不再让她给我换被套，洗床单。渐渐地，我成了和母亲一样的斗士，母亲对我的依赖也一天多过一天。就像一棵树，在母亲的宠爱里，我没有沉下去，母亲的爱滋养我日益粗壮终于浮上水面，成为一家老小的小舟，我愿载着母亲静守她的余生安详。

春阳，被单，我与母亲，在热气的晒场交换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