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站在烦恼里仰望幸福

肖申克的九叔

关于幸福，每个人心中都有不一样的憧憬。

有人追求的幸福，是生活的率性洒脱，一壶浊酒也能令人欢欣愉悦。就如《笑傲江湖》里潇洒的令狐冲：“我这一生，麻烦之事，天天都有。管他娘的，喝酒喝酒”。

有人追求的幸福，是放下执念的万般自在。亦如《天龙八部》里顿悟的鸠摩智：“世外闲人，岂再为这等俗事萦怀？老衲今后行止无定，随遇而安，心安乐处，便是身安乐处”。

在更多人心里，幸福或许是拥有权力和财富。

…………

幸福有数不清的模样，但对草民九叔而言，它其实可以很简单，无非是：生，要快乐。

人生本是苦海，快乐二字看来简单，却又谈何容易。

佛家说：世间有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只有在今世度了这无边苦海，才能往生极乐，在来生得到补偿。

我们在今世种因，在来生得果，我们在今世起缘，为来生同舟，我们今世凝眸，换来生擦肩。

来生，万物皆空，万物皆有，我们忍今世千般的苦，只因佛说，等来生吧，一切自有补偿。

在生的尽头、亦或来生，或许才会有佛许诺给我们的一切吧……

公元1101年，江苏常州的一个院落，一位老者躺在病榻之上，气息越来越弱。

“现在，要想来生”

一个和尚俯下身子，凑向他的耳朵，似是谒语又如告诫。

老者缓缓转动眼睛，眼前似乎是佛的使者，在他肩后，是自己这一生飞快流逝的岁月。

是啊，我们要想来生，只因今生太苦。

我这一生，确实难言快意，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这世间七苦，每一样我都亲身品尝……

爱别离

嘉祐二年，二十岁的他第一次品尝爱别离的苦。

那一年，他跟父兄一起奔赴汴梁，三人皆震惊文坛，名耀官场。当时科考主官，也是文坛领袖的欧阳修对他赞不绝口：“读此子信，我不知为什么，竟然会喜极汗下，老夫要退让此人，让他出人头地”。

人生得意，莫过于少年成名。人生大幸，莫过于最好的年纪遇上懂自己的知已。

可就在他等候学而优则仕时，家乡蜀中眉山传来消息：母亲病逝。再好的诗，也不及母亲的目光耀眼；再好的前程，也不如母亲的半尺执手而行。

从繁华的汴梁抽身，父子三人赶回家园，家里显出失去女主人的败象。篱墙倒塌、房顶漏水、门虚掩着，原本忙前忙后的身影不在了。

在汴梁新得的荣耀已经无法同她分享，一路的见闻无法同她倾诉，生命中原本鲜活的一块，现在，变得沉寂，从五彩变成黑白，最终连灰阶也失去，唯留下一处斑驳的空白。

这样的空白，终有一天会越来越多……

十年后，十九岁娶来的妻子，琴瑟相和共赴巫山云雨的妻子，每当忘诗总能从旁提醒的妻子，王弗去世。

妻子死后十年，那天他突然做了一个梦，梦到曾经陪伴他十一年的妻子。在泪中醒来，他写下：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十年前，他平静葬下妻子，悲伤却无泪。十年后，这泪终于得以宣泄。

这样的生死离别，还要经历多少次，才能走完一生？

一年后，同样名耀文坛的父亲去世。

三十七岁那年，恩师欧阳修去世。

五十八岁那年，陪他身行万里半天下的继室王闰之去世。

六十一岁那年，侍妾朝云去世。

…………

乐莫乐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别离！

每一次欢娱的相逢，都用笑颜写下苦离别的伏笔。

而生的苦酒，我早将它喝进肚里……

怨憎会

再大度的人，也有不喜欢的人。再随和的人，也有愤怒的对象。

比如说自己的上司凤翔太守，就是一个很令人讨厌的人。这个武人公然藐视他这个新晋的文官，改动他的文稿，故意让他在大厅久候……

但让他最愤怒的是自己的朋友章惇。

有一天，他跟章惇同游山涧，章惇从百尺上空的独木桥走过，抓住悬空的绳索跳到对面的悬崖，在岩壁上写下：章惇游此。

他说，你敢用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将来一定会公然取他人性命。

他没想到，有一天，章惇会急于取他的性命。

很多年以后，两人站到了政治的对面，章惇露出了他轻视生命的一面。

当上宰相的章惇将他贬到惠州。

他在南疆修下房子，唤来好友，还寻找到了当地的美食：

罗浮山下四时春，卢橘黄梅次第新。日啖荔枝三百颗，不妨长作岭南人。

写完发到朋友圈，获赞无数。

章惇一看，原来他还这么逍遥！

新的贬令：去海南。当年，这是仅次于斩首的判罚。

来到海南，雷州太守善侍他，借他房子住。章惇听说后，把雷州太守也给撸了下来。

这样的人，怎能不让人愤怒？

求不得

别人眼中的他，高官做过、佳人有过、朋友满天下、知音遍海内。

可是，他亦有求不得……

六十岁那年，他躺在床上，侧身面壁，低声哽咽抽搐，连前来拜访的客人都不能接待。

这一天，他收到了堂妹病逝的消息。

无法详细得知这个让他痛哭的女人是何模样，只在他的诗间，依稀可见一个窈窕的身影。

他说：厌从年少追新赏，闲对宫花识旧香。

他去拜访已结婚的堂妹，固执地不肯提堂妹丈夫的名字。终其一生，他都在远处欣赏那一缕暗香，不敢越雷池半步，直到老去。

一生究竟要经历多少这样的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才能到达彼岸？至于生苦、老苦、病苦，我已数不清品尝过多少……

如今，已经来到生命的尽头，即将面对死亡。

“现在，要想来生”

和尚继续在耳边低语。

是啊，人生的苦旅要结束了，唯一的寄望似乎只有来生。

他眨了眨眼睛，低声说：“西天或许有，但空想前往，又有何用？”

西天，那个极乐之地，真会如约在生命尽头迎接每一个纯净的灵魂吗？如果没有，我们岂非空想？

他的朋友握他的手：“子瞻，就算这样，最好还是这样想吧。”

是啊，活着，我们可以奋斗挣扎。但死去，一切都将交给上苍，我们只能相信上苍会给尘世里疲劳的灵魂安排一个不坏的归处。

等了一会，他摇了摇头：“勉强想就错了”。

我不愿想那虚幻的未来，渡过这最后的死苦。

我愿回忆人间的快乐来结束人生的最后一幕……

别离乐

母亲去世那年，他跟父兄将母亲葬在了老翁泉，一个有泉有山的地方，数年后，他又在这里种下数万棵树。

倒掉的篱墙扶起来，漏水的房顶修补好，沾尘的家再次打扫得干干净净。

守孝期间，他跟年轻的妻子游历附近的群山，在郊外野炊，吃瓜子和蚕虫，吟诗唱和。

是的，送别离去的人，活的人还要快乐地活下去，这是对死者的尊敬，对生的敬畏。

怨憎会

怨憎也可以乐，只要你抛弃恨。

他容易愤怒，但他从来不恨，他说“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田院乞儿，眼前见天下无一个不好人。”

他发现，原本让他恼火的凤翔陈太守并不坏。陈太守修“凌虚台”，邀他写赋，他写道：然而数世之后，欲求其仿佛，而破瓦颓垣无复存者，既已化为禾黍荆棘、丘墟陇亩矣。而况于此台乎？夫台犹不足恃以长久，而况人事之得丧、忽往而忽来者钦？

哥哥，别看你这台修得漂亮，数百年后，不过是一些残砖断瓦。

这是他的第一份工作，难免轻狂。可陈太守不恼不怒，把这赋刻在台上。

那一年，他从海南回家，走到半路，得知他的老友、数次陷害他的章惇被贬到他曾经呆过的雷州。

他给章惇的女婿写信：“听说章惇被贬到海岛，我也很吃惊。那个地方虽然远，但没有什么瘴气，我住在那里一年，也挺安稳，请你用这句话劝慰你的妻子。”

他给忐忑不安的章惇之子写信：“我跟你的父亲相交四十余年，虽然中间处得有些不愉快，但我们的交情并没有减少……圣上至仁至信，一定会没事的。”这是他在生命最后关口写的信。

只有原谅，才能放下，才能快乐。

求不得乐

我爱过、恨过、思念过，我曾经从你的世界经过，这已经足够……

老乐病乐

贬至海南，患病无病，他大为庆幸：“每念京师无数人丧生于医师之手，予颇自庆幸。”

在贫苦的海岛，本会配药的他找不到药材，他想了一下，发现一个好处：“此间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然亦未易悉数，大率皆无尔。惟有一幸，无甚瘴也。”

垂垂老矣、浑身难受，他说我可以战胜它，而且很简单：“现在我已安卧。身上即使尚有发痒之处，我不再丝毫移动，而要以毅力精神克服之。这样，再过片刻，我浑身轻松，安和直到足尖。睡意已至，吾入睡矣。”

生乐

生，是快乐的事情。

那一年，他被贬到黄州，这是他第一次被贬，也是成就他一生的贬放。有些朋友离开了，不但不来信，也不回信，但新识了另一些朋友。

徐太守请他赴宴，对岸的朱太守送他酒食，他每天睡到自然醒，然后出去游山玩水，黄昏才归。

在晃荡中，他发现太多美好。

这里水果不要太多，有橘子、柿子，芋头可以长到尺长，而村酒竟然也不坏。

这里米极为便宜，二十文就能买上一斗。这些羊肉跟北方的牛肉一样美。

绝美的鹿肉竟然便宜得买到砍手！

鱼跟蟹几乎不要钱，如果你好声相求，江边的船夫愿意白送给你。

旗亭的酒监富有藏书，有人肯去借，他会高兴得搬出一大堆。

太守家的厨师手艺太好了，还想再去吃一顿。

还有这里的猪肉便宜得不像话，只因有钱人不愿意吃，穷人不会煮，好在我是会的。只要用少量的水煮，用文火炖数小时，再放一点酱油，就是极美的猪肉！

而不要钱的鱼就要复杂一点，要先用冷水洗，再擦上盐，塞点白菜心，放到煎锅里，加葱白煎，注意，不要翻动！到半熟时，放点姜，浇酸萝卜汁和酒，再来点橘子皮，就是极佳的美味……

他带着酒，邀上朋友，坐上小船，在红色的江壁下游走，肴核既尽，杯盘狼籍，不知东方之既白。

而人人嫌弃的惠州，这里也好得不像话，因为岭南万户皆春色，因为可以日啖荔枝三百颗。荔枝下枝的时候，还有龙眼、火龙果一大堆的水果等着接力。

唯一不方便，就是羊肉不容易买，但没关系，买那些官家不愿意买的羊脊骨。我告诉你，在那些骨头间有一些小肉，把这个煮熟了，用点酒放点盐炙到微焦，然后就可以坐下来用牙签剔着吃了，这里面的肉可以剔一整天，味道跟蟹脚肉一样。

就算被朝廷视为死地的海南，也是人间的天堂！

这里没有瘴气，没有庸医，没有政治，我可以快乐地当一个吃瓜群众。

那一天，他头顶大西瓜从田间走过，七十岁的老太婆笑道：翰林大人，你过去在朝中当大官，现在想来，是不是一场春梦？

看，这里还有这么可爱的春梦婆……

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既是苦，亦是快乐，没有经历千般的苦，又怎能品味世间万般的快乐。

禅语说：“世间无事，烦恼来自逞强。所求太多，心就无处安放。”

站在烦恼里，当然仰望不见幸福，保留对世间的善意，乐观面对生，你才能拥有快乐，获得幸福。

幸福并不复杂，所有的幸福都是简单的……

“现在，要想来生”

面对人生的最后一个建议，他摇摇头，不必了，我拥有如此快乐的一生，不必去奢望来生。

此生，足矣。

他闭上眼睛，气息渐渐静了下来……

他，四川人氏，姓苏字子瞻，因曾在黄州东坡开荒种地，世人多称苏东坡。

图片资料引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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