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人的一生中,总有好多次邂逅与分别,有些快到猝不及防的恍然而过、有些慢到风雨一生的命运共同、还有些沉淀为不以快慢而论的生命痕迹、更有一些演变为无法把握迟早的福祸因果,久而久之我们给这样的人生过程起了个动人心弦的名字— —缘分。情起情灭看是缘是劫,聚散在天看缘深缘浅,缘深种因缘浅见果,缘来则聚缘去则散,当把所有的聚散离合都归结到一个缘字的时候,生命便轻快了许多,不再纠结执着有些想不通的事情,比如说生命过程中出现的有些人的经历。张鸿飞老汉就是这样一个出现在我生命中无足轻重的有缘人,而最终我也把他的遭际归结为结缘于特殊的时代而如流星一般轻轻划过的一个厚重的老者。</h3><h3> 我与张鸿飞老汉结缘于姥爷姥姥最早租住在后山的家里,那时我三岁左右,他和我们的身份一样同为租客,我们一起生活在那个破败的四合院里约莫两年的时间,我家住东房,他住西面的三间正房,两边的亮子窗对开在一扇黑的发亮的充满年份的板门之间,对着正门放着一张乌木的几案,上面摞着几本破旧的线装书,还有一个掉漆的黑皮包,案旁的墙上挂着一副莲年有鱼的年画。而这房子原本的布置陈设可不是这样的,记忆中最早的西房破败褴褛,像鬼屋一般,给年幼的我留下了很深的心理阴影,我的活动范围基本只蜷缩在院子靠东的一边,从不去西房那头,而大人吓唬我最有效的方法是说要把我关进西房里头去,每到此时,我便无原则投降。</h3><h3> 直到有一天,张鸿飞老汉搬进了这个院子,成为西房时隔十多年后,从建房起近半个世纪时间里的第二位主人,1990年的某一天房东把他带到了小院,属于我们两家人的缘分就这样尾随着他一并走进了我们的生活。张老汉当时大概七旬开外,瘦小的身躯包裹在一身板正的中山装里,佝偻着脊梁,谦恭着姿态、祥和着面容出现在我幼小的印象中,并且以这样初次见面的形象保持在了我的记忆里一辈子,甚至一直到他去世十五年后物是人非、天翻地覆后的今天,当我再次怀念回想他的时候,他依然坐在里屋纸窗对面的一张破桌子上,大框的眼镜搭在高高的獾骨上,在昏暗的光线里费劲的忙活着手中沾满浆糊的火柴盒,记忆里的他成天不是粘火柴盒卖钱就是读书写字,就这样穷酸了一辈子、孤傲了一辈子、和蔼了一辈子、奋争了一辈子、被命运捉弄了一辈子。</h3><h3> 进院的第一天房东给他说的话持久的徊荡在我的脑海中,"老张,我知道你是个好人,可这个社会容不下劳改犯,别怨你的孩子们,自个儿在这儿生活也清闲,也挺好……",张老汉恭敬的聆听着房东的话,并连连点头说是,还自勉的说道"姨娘你放心,啥苦日子都过来了,这不算啥,我不会惹事生非,没几年活头了,安静的过下去就好了",房东走了,他沉沉的坐在西房前的台阶上沉思了良久,然后静默的走入了那间老屋,开始了他的生活。他从我家借了苕帚、洒水壶等工具,开始慢慢的收拾房子,随着他一点点的清扫收拾,那间房便像被他施展了法术一样,像有生命一般逐渐复苏了起来,我亲眼见证了那间房子奇迹般的变化,三间房子从顶棚到墙面都被报纸严丝合缝的糊了起来,把最丑陋难看的部分都遮挡了去,现在回想起来,倒与时下比较时髦的壁纸风格类似,亮子窗上也被糊上了发黄的白纸,透出了喜庆的味道,破桌案、板凳被他或拿钉子钉、或拿墨汁染,最终房子的格局定格到我前面说的那般模样,虽然陈设简陋、但干净整洁。</h3><h3> 慢慢的我们两家也熟识了起来,特别是姥爷与张老汉之间甚至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两人都爱看书看报、也都有类似的经历,所以有说不完的话题,后来听姥爷说,张老汉建国以前是国民党县政府的机要秘书,为人干练、文化底蕴深厚,文革期间含冤入狱,改革开放后被平反释放,因为服刑多年跟家人没了感情,而且因为成分不好同时又是个劳改释放犯所以受到两个孩子的排斥,所以在老家待了两年多后感觉无法继续立足,便租了亲戚的房子搬了出来。现在回想他的经历,我似乎懂得了那天他为什么沉坐在台阶上良久,也许他回想了风雨飘摇的半生经历,感伤于在时代流转中葬送掉的自己的锦色年华,哀叹自己惨淡的暮年人生吧。人啊,只有不断的经历才会看懂这世间形形色色的人因为生活而截然不同的命运或迥然各异的面容,而当你看懂这一切的时候自己也已不再是懵懂无知的年岁。</h3><h3> 后来的张老汉以替人写信、写电报为生,迫于生活用最便宜的价格出卖着自己积淀一生的才学,所以时至今日我在面对生活的困难时,感念到身边那些寒窗苦读数十载、空负凌云壮志,却因为家庭境遇、时代选择等关系,而虚度年华、抱憾潜行的人,多少会有一点触景生情的伤感,却每每用"业无高卑志当坚,天生我才必有用……十年窗下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这样的天不欺才的鬼话勉励自己,却不时想起不卑不亢、孜孜以求直至终老天年的他时,更加惶惑无措、悲悯忧伤起来。那时的人们普遍文化水平低,通讯又不发达,所以就催生了这样一个不可思议的营生,张老汉每天驱五华里的山路,走到县城邮局下面,辛苦的摆出他那张一米见方的的烂陋的小桌,戴上自己大框的眼镜开始一天的营生,他权不像对面同为写信刻章的瘸子杜正经那样自诩为读书人,不可一世的对待那些穷苦的乡里人,他严谨的对待自己的"职业",认真于自己创作书写的每一份书信和电报,信件每份五角钱,电报每字两分钱,他饱含悲天悯人的情怀为人们计算着每一个字,生怕花多了钱,所以他写的电报是至今为止我所了解的最规范、简洁而字斟句酌的典范,因为每个字都出自于他的良心。比如有人发电报要外出的儿子抓紧回来探望病入膏肓的母亲,他会用简单的八个字概括为"母病危,望早归!"这就是一角六分钱,当然邮局发电报也是按字数收费,所以他依然不满意自己的构思,斟酌再三后会改为"母病危望早归!!",这样的改动原本是有违语法要求的,但对穷苦的百姓而言,把一个没有用的逗号改为加深语气的感叹号便很有意义,一个符号的改动就把殷切之意发挥到极致,所以张老汉的每一封书信电报不仅是交流通信的媒介,更是匠心独运的艺术,里面包含着普世博爱的情怀,也许这样的道德情怀也只适应于八九十年代那种民风淳厚时代氛围内。</h3><h3> 张老汉待人宽厚,不赚昧良心的每一分钱,所以迫于生活,他便很节俭,每天天快黑的时候他要搬动沉重的桌椅寄放在邮局大厅里,回家的路上他会沿途捡拾自己用的上的所有东西,包括一根小小的木棍儿,他会把木棍儿扎成捆,存放在窗台下,那时人们做饭大多已开始用煤油炉或煤了,可张老汉却拿木柴生火勉强做一口吃的,至于睡觉他从来不舍得烧火炕,所以七十多岁的他一直都睡凉炕。姥爷姥姥看不下去时常会让我给他送点吃的,他会在洗好的我的碗里回放几颗枣或者冰糖,而这些东西对他而言是极为珍贵的,所以久而久之家人怕给他产生负担便也不再送了,那时候社会生产力还很低,人们普遍困难,一般在过开斋节或者宰牲节时才能吃点肉,家人会让我送肉给他,可老头会慈祥的看着幼小的我狼吞虎咽的把肉吃完,嘴里还会不断地说"孩子吃肉长身体,我吃了能长啥",回家后姥爷看我满嘴的油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无奈的摸着我的头笑了起来。张老汉虽然节俭可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尽量把日子过的有有姿有色,他写的一手好字,蝇头小楷是他的专长,所以他给自己买了两支毛笔,用木头自己钉了一个笔架,用泥巴和着头发烧制了一个笔搁,还用烟盒里面的锡箔纸把它包了起来,看起来就像是银子做的一样,他还在院外种了两颗果树,果树下开辟了一片菜园,种了包包菜、菜花、芫荽、辣椒等蔬菜,那时的我还小,最爱拿着小铲子在他的菜园里铲来铲去,刚开始他会拿大枣哄我,这样的结局是吃完东西后我会更加肆无忌惮的为所欲为,每到此时他便会无奈的看着我发笑,嘴里念叨着什么"天道因循,小生活也见大道理……"之类的话。总之在我的印象里他待我是极好的,从来没有失去过耐心,现在回想这应该跟他的年龄和经历有关,当时的他已到了随心所欲不逾矩的人生暮年,他一生经历了中华民国、中华人民共和国两个时代,以及新民主主义、社会主义改造、文化大革命、改革开放等重大历史时期,人生跌宕坎坷、境遇波折离奇,所以早已看轻看淡一切,举重若轻、有容乃大,对我的态度大抵也是他豁达人生的一个缩影吧。</h3><h3> 那时对张老汉而言,过年是最难熬的日子,每到过年的时候别人万家灯火,可他家却寂寥冷清,张老汉平时从不舍得吃肉,到了过年的时候他会买一些大油,在锅里熬化了撒上盐,蘸着馍馍吃,这就是他的年夜饭,昨天家里有多余的肉想要给人的时候,我瞬息想起了张鸿飞老汉,却又黯然看向了远方,唉!我欲给而他不在了!那时的他每年过年都会买红纸自己写一幅对联,贴在黑色的门框上,但他从不贴"福"字,我有一张小时候在后山院里照的坐在盆里洗澡的照片,有一次细看的时候发现照片里正好有他门前的楹联,细看字迹依稀可以辨识,上联"不谙天道一生襟抱未曾开",下联"难明世理半部情怀不再来",横批"风雨人生",看后我沉思良久、心里说不出的难过。</h3><h3> 其实张老汉当时生意还可以,可直到后来我们才明白他拮据生活拼命攒钱的原因,他小儿子当时是官滩沟乡的社情教师,当时有背景的人都转干成为正式教师了,可他儿子却一直耽搁了下来,为此儿子儿媳把恨记到了他的头上,他自己也一直为此内疚不能释怀,所以他一直攒钱,每过一段时间凑着买一点东西往领导家里跑,时至今日他紧紧抱着着黑皮包出门的景象还清晰的浮现在我的眼前,皇天不负苦心人,终于经过六年的努力,他儿子终于转正成为正式的人民教师,而那时我们早已搬离了那个小院。记得有一天他买了一斤橘子、两包最便宜的老北京方便面来到前川巷姥爷的家中来看望我们,他告诉了姥爷这个喜讯,姥爷和他握着手笑在了一起,良久……</h3><h3> 后来,他又把大孙子接到了小院,供他读书,据姥爷说,每次去看他的时候他都在陪海生学习,为此他不遗余力耗费了剩下的全部精力,他告诉姥爷读书没能改变自己一生的命运,那是因为没有遇到好的时代,而这成了他最大的一个心结,现如今社会好了,他希望知识可以改变海生的命运,这样他也就可以瞑目了。现在每次回想他的这句话,我都会被他的襟怀、格局、眼光而深深折服,从这句话里我看到了他永远不能被打垮的顽强的毅力,和经年涉事不能被改变的强大的内心,一个有志向、有理想的腹背佝偻了的强大的老人,我想起海明威《老人与海》里的一段话来,"这不公平,你们这些厚颜无耻的强盗,真会选择时机。但我不怕你们,我不怕你们,我不怕你们!人,并不是生来要给打败的。你可以消灭他,可就是打不败他,你们打不败他!"。</h3><h3> 就这样他一直默默的尽着自己作为一个父亲的责任,当然那之后他的儿子们也逐渐改变了对他的看法,据说慢慢的也会给他送一点粮食和柴草,97年姥爷病重最后一次去探望他的时候,据姥姥说张老汉终于睡上了暖炕。2002年海生高考失利,03年复读依然无果,那年冬天海生踏上了前往南方打工的路,张鸿飞老汉带着满心的凄怆失落送走了自己心爱的孙子,之后没几天,家人发现张老汉坐在在后山西房的桌前,永远的离开了人世,依然带着慈祥的面容,和对这个世界诸多未竟的期许。窗台下面整齐的码了三层高高的柴火,清楚的计算了他过往的寒碜的每一天。</h3><h3> 至今十五年过去了,社会发生了日新月异的变化,人们的生活俨然不在十五年前所能联想的范畴内,当然,更加超出了张老汉所有的见识,后年中国即将全民步入小康社会,在不远的未来中国还将发展成为富强、民主、文明、和谐的社会主义强国,看着《厉害了我的国》里振奋人心的电影片段,我为祖国的日渐强大而热血沸腾,可在我诸多抵牾的情绪中,却始终抹不去那个老者的形象,我多想他看看现在的祖国,感受一下好的生活,或许他会安心一点吧。在这"无边光景一时新、万紫千红总是春"的一年一度最好的光景里,临近清明时节我偏偏怀念起张鸿飞老汉,想着他在后山院中种下的两株果树,应该已亭亭如盖了吧。</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