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我家的弄堂(下)</h3><h3> ——童年记忆系列三</h3><h3>作者:沈东生</h3><h3> 弄堂里,自从发生了煎饼摊风波以后,有蛮长一段时间听不到宁波女人的宁波腔了。她是独自一人躲在屋里,啥人也不见,关门闭窗,几乎无声无息。于是,有人不免开始猜测起来:"不要出啥格事情?""是呀,要是一时想不开,寻死……"讲话的人觉得讲得有点过头,赶紧压低了声音。大人们的这类议论常常是要避开孩子们的,弄堂里的孩子们偏偏却最欢喜偷听大人们不让听的讲话,大人一议论,孩子们就喜欢凑上去。大人们也总是一付腔调:"去去去,小人不许听"。尽管如此,孩子们总能零星地听到几句,再加上自己的想象,就人来疯了,到处乱讲:"侬晓得吧?宁波女人要寻死了。""真的?""当然真的,大人都在讲。"于是孩子们都聚到了宁波女人的木屋前,有趴在门上去听的,有贴着门缝朝里看的,李家的小三子故技重演,腿一蹬,双手一撑,上了窗台,贴着窗玻璃朝里看,把鼻子压得扁扁的,还是看不清,说是屋里太暗。这样一折腾,倒引起蛮多人真的开始担心起来。不过,正当大家担心越来越重,准备去撬门砸窗的时候,宁波女人屋里的门打开了,宁波女人走了出来,虽然脸色有点苍白,脸也瘦了一圈,眼皮还有点浮肿。也难怪,毕竟经历了一场失败的恋爱。中年人的失恋比年轻人失恋还要难熬,因为中年人的恋爱更难寻找。不过,面对一群围观的孩子们,宁波女人还是早前的一付神情:"小驹头,看啥看,统统去去去。"小孩被赶走了。周边伸长脖子探头张望的左邻右舍也松了口气,把头缩了回去。宁波女人重新又坐到了门口的竹椅子上,没几天又开始纳起了鞋底……</h3><h3> 一切似乎又回到了从前的模样了。不过细心的人,还是看出了些许的不一样来,比如,宁波女人纳鞋底不像过去那样专注了,时常会走神。眼睛愣愣地看着弄堂口,孩子们从她眼皮底下溜出弄堂去玩了,她也没发现。愣神时,手里纳着的鞋底也会掉到地上,捡起鞋底,却笑了。大人们都说:"看来,宁波女人不会寻死了""伊格脑子好像受刺激了""只要不会死人,脑子有点问题也只好随伊去了。"</h3><h3> 有一天,天蛮暗了,在黑黢黢的弄堂里,张老师一手拎只公文包,一手胳肢窝里夹着一叠书,路过宁波女人的门口,被宁波女人叫住了:"张老师,我等侬好几天了。"怪不得,一连好几天,天都暗透了,宁波女人仍旧不回屋里去,坐在黑洞洞的门口,眼睛还朝弄堂口张望,好像在等啥人,原来宁波女人专门候着的是张老师。黑洞洞的地方冒出一句宁波腔,张老师有点吓一跳,不过还是讲:"刚出差回来,有啥事情。"宁波女人把声音放得低低地讲:"有章事情想麻烦侬。""不客气,侬讲。""方便的话,到我屋里坐一息……"张老师顿了一下,因为张老师晚饭也没吃过。"宁波女人以为张老师有点犹豫,只好马上讲:"侬忙侬忙……就不打搅侬了……"张老师近来确实很忙,张老师不再是中学的体育老师了,已经调到一个研究所去,专门研究外贸法律,外贸当然要懂外语,张老师算是人尽其才,所以张老师每天总是天不亮就出门,天老暗了才回来,大捆小捆的书,搬来搬去的。到底是搞研究了,弄堂里的人看张老师的眼光都两样了,眼睛里都是满满的羡慕,打招呼的话题也变了,已经不再讲买啥格点心,也不讲洗澡时肌肉哪能漂亮,而变成了:张老师啊,每天要研究那么多书,真不容易呀!张老师照例象过去一样,满面笑容,有问必答。当然每天早上,点心是没时间买了。最感不方便的还是是李小姐,每天起码要早起半个钟头去买点心。当然这也是无奈的事……宁波女人虽然等张老师已经好几天了,看到张老师一犹豫,就不好意思再麻烦张老师,也是情理中的事。宁波女人准备转身回屋里去了。啥人叫张老师是个热心人,看到宁波女人要回去了,倒不好意思起来,吃夜饭的事也顾不得了:"啥格事情,我听听看,不晓得能不能帮上忙。"于是跟着进了宁波女人的屋里。当然,门一关,讲点啥。外人是不晓得的。只看见天墨墨黑了。张老师才从宁波女人的屋里出来。张老师是个守信誉的正经人,不会乱讲的,所以也没人向张老师打听宁波女人到底讲点啥。不过,弄堂里的人有一点猜测是一致的,宁波女人有啥大事情?最大的事情,也就是寻老公的事情。如此一来,弄堂里的人对宁波女人的好奇心又变得浓烈起来了。都在暗地里观察,宁波女人和啥男人有来往……</h3><h3> 有天一清早,小三子被宁波女人叫住了:"小三子,帮我到邮局走一趟。""做啥?"小三子一付老大不情愿的样子。因为那个年代,邮局少,弄堂离邮局都蛮远的,要走好几条横马路才能到。想让小三子走一趟,没有那么便当。宁波女人也并不是要偷这个懒,而是居委会的干部一大早就来通知,今早有要紧的事情,要宁波女人务必准时到街道办公室去一趟,宁波女人只好抓差了:"帮我寄封信,钞票招头算侬的跑路钿。"宁波女人递过一封信,外加一毛钱,还有一根香蕉。看见黄橙橙的香蕉,还有两分钱进账,小三子动摇了:"好,一句话,马上就去。"小三子接过信和钞票还有香蕉,颠颠地去了。刚走出几步,香蕉的清香让小三子再也熬不住了,三下五除二,扒去香蕉皮,一口咬下去,粘粘甜甜的味道真解馋。在物质匮乏的年代,香蕉可是稀罕物。小三子一路走,一路炫耀:"看,香蕉""哪来的?""保密"一路走,一路说,见到的孩子们都投来满眼羡慕的目光。那种感觉比吃香蕉还要有滋味……不知不觉地走到了邮局,虽然额头上已渗出了汗珠,却觉得值,心里装的尽是满足感……可是一上柜台,小三子的头"轰"的一下子大,手里除了捏着香蕉皮外,其他什么也没了。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愣愣地站了好一会,才猛地拔腿朝回就跑,一路寻找,一直寻回到宁波女人的家门口,根本没有信和钞票的影踪。刚要出门去街道办公室的宁波女人看见小三子:"信寄走啦?"情急之中,小三子顺口撒了个谎:"嗯,寄走了。""过来。"小三子吓了一大跳,怯怯地朝宁波女人走去,"你等着"宁波女人返身回屋去了。小三子心里是七上八下地翻腾。"宁波女人再出来时手里又拿了个香蕉:"再赏你个香蕉。"小三子重重地舒了口气,悬着的心放下了,却再也不敢抬头看宁波女人一眼,接过的香蕉也缺乏了感染力,小三子连吱一声都不敢,拔腿就走了,生怕呆久了会露馅。</h3><h3> 小三子掉落的信,偏偏被汪家好婆捡到了。汪家好婆虽然和宁波女人有些小过节,可捡到信也不是不愿还给宁波女人,而是没法还,因为信封上写信人的地址是"内详"。内详就意味着,不拆信就不知道寄信人的地址。于是只好暂且把信带回家了。信带回家后,汪家好婆也不是故意要把信拆了,实在是因为,汪家好婆把信随手放在桌上,家里养着的一只调皮猫,平时就喜欢跳上蹦下的。这天又从地上"嗖"的一下跳到了桌上,把信蹬落了下来,还偏偏落进了一盆水里。等汪家好婆发现后,赶紧捞起来,信封已经泡烂,只好退去信封,救出信纸,顺便看了一眼信,没想到信是宁波女人写的,秘密也显露出来了,偷看了信,又知道了秘密,汪家好婆的心顿时"乒乒"乱跳起来…… 汪家好婆是个藏不住秘密的人,而且又有点胆小,怕被套上偷拆别人信的罪名,于是第一时间赶紧去找最谈得来的李小姐,好讨个办法。偏偏李小姐不在家,汪家好婆有点六神无主了。</h3><h3> 宁波女人到了街道办公室,有两个军人已经等着了,宁波女人一见军人,吓得不轻,两个军人尽管和蔼可亲,宁波女人的心还是"咚咚"乱跳。眼睛瞪得老大,看了这个又看那个,只看见他们的嘴在不停地动,可他们说什么一句也没听见,两耳像真空了一般。两个军人一点也不嫌麻烦。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宁波女人慢慢地总算听明白了。当宁波女人听明白了,便嚎啕大哭起来。军人说:"大嫂,哭吧,哭出来就痛快了。"宁波女人尽情地哭着,两个军人耐心地等着。好久好久,宁波女人终于哭够了,抬头,泪眼朦胧地看着军人说:"我记得有的,真的有的,我会找出来的。"原来两位军人是奉首长之命来找鲍先生的。鲍先生解放前虽然是白相人,但是同情地下党。地下党筹钱给解放区买药。鲍先生捐送了不小的一笔钱。地下党清廉,当即写下借条,承诺日后还钱。现在要兑现承诺,来还钱了。两位军人费了一番周折,才找到宁波女人。只要宁波女人找出当年地下党写下的借条。不但可以还回一笔不小的钱,而且鲍先生就是有功之臣,就可以将功赎罪,就可以带功出狱。宁波女人哆嗦着手擦净了眼泪:"一定找出来,一定找出来。"当然要找出来,这可是救命的纸条呀。宁波女人起身鞠躬要走了,两位军人也起身了,齐齐地向宁波女人敬了军礼。宁波女人激动得差点撞到了门框上……</h3><h3> 宁波女人翻箱倒柜,上天入地地找遍整个屋子,几乎在绝望的时候,想起了一个地方,果然借条找到了,在鲍先生放印章的木盒里,借条是写在烟盒纸上的,可见当时的条件是很艰苦的。也幸亏借条放在印章盒里的,而且是鲍先生的印章盒,自从鲍先生坐牢后。鲍先生的印章盒再也没有人动过。否则早丢了。宁波女人捧着借条,久久久久地捂在胸前。嘴里不停地絮叨着:"老鲍啊,有救了有救了。"止不住的眼泪哗哗流着……</h3><h3> 借条送走了,送到首长那里去验证了。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的。一切都指日可待了。宁波女人一个人坐在屋里,环视着屋里的一切,这时,她才发现屋里一切都没有变过,还是以前的模样,许多熄灭许久的记忆似乎也慢慢复活起来,孤独了那么长时间的宁波女人觉得屋子里好像又多了个人在走动,感到有一股温情在心中慢慢地升腾……于是宁波女人请人把屋里的房间粉刷了一下,还特意做了两套新衣服,两个人一人一套,是按老款旧衣服做的,毕竟都到了不小的年龄了,只要喜庆就好。她试着穿上新衣服,在镜子前照了又照,她在镜子里看到了自己有了一份羞涩的神情,眼内竟含起了泪水。她不知道这是高兴还是伤心,于是把另一套衣服紧紧地抱在了怀里,紧紧地抱着,生怕又会丢失一般,原来那份情还在,竟然藏得那么深……</h3><h3> 鲍先生要回来的消息在弄堂里传开了。</h3><h3> 一天,在弄堂口出现了一个奇怪的失物招领,失物招领几个字是用粉笔写的,下面贴着一封信,就是小三子丢失的那封信,宁波女人在信中写着:决定打破旧观念,离开上海,到山东去找煎饼老头结婚,决定做山东人,云云……看热闹的都是弄堂里的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一片众说纷纭。原来汪家好婆捡到信后,好几次找李小姐都没碰到,原本这件事倒也忘掉了。偏偏弄堂里传起鲍先生要回来的事,汪家好婆又想起了捡到过宁波女人的信,便向李小姐讨教怎么办。李小姐沉吟片刻,有主意了:此事可一箭三雕,既可保证汪家好婆摆脱偷拆私信的干系,又可让宁波女人当众出出丑,还可以一旦鲍先生真的回来了,让宁波女人在鲍先生面前不好做人。汪家好婆一时没听明白,李小姐就轻轻地在汪家好婆耳边如此这般细说了一遍。于是就有了失物招领这一出戏。正当弄堂里的人看热闹的时候,人堆后来了个陌生人,只见陌生人穿着一套干部服,戴顶干部帽,帽檐压得很低,手里提着个小箱子,伸长脖子,透过人头缝隙认真地看着墙上贴着的信。看完信,沉默片刻,轻轻拨开人群,挤到了墙边,放下小提箱,拔出别在上衣口袋里的钢笔,在信的空白处,工工整整地写上两个大字:祝福。围观的人一下子都静了下来,用各种各样的眼神,默默地看着陌生人的不一般的举动。陌生人一点不为所动,认真写完字,提起小提箱转身,围观的人自动地让开了一个通道,陌生人走了,围观的人不由自主转身目送着陌生人走远去,消失了……突然人群里一年长的老伯叫了起来:是鲍先生。人群立刻骚动起来:"快拦住他。""快去叫宁波女人"宁波女人来了,但鲍先生已经走了,已经不知了去向。宁波女人看着远方,眼内满含起了泪水,不言不语。这时小三子突然冲进人群,一把撕下贴在墙上的信,跑到宁波女人面前哭着说:"阿姨,我错了,我撒谎了……"宁波女人把小三子拉进了怀里:"莫讲了,莫讲了。不是你的错,是宁波阿姨前世作孽太多……"宁波女人眼内含着的泪水滚落了下来,像一串串断线的珍珠……</h3><h3><br></h3><h3> </h3><h3><br></h3><h3><br></h3><h3><br></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