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告别……孙难

青瓷

漫长的告别

原创 2018-03-27 孙难

烟台的海鲜都游走了，什么螃蟹啊、皮皮虾、象拔蚌啊、扇贝啥的连花蛤都没了，人们缄口不言，生怕消息传出去，惊动了海底孤独的巨兽和天空扑棱棱的飞鸟。

给你打call

干休所发的蓝色本本是姥姥的宝贝，天气好时她就翻着小本给人打电话。

遇上健谈的战友，电话粥能煲一上午。当然，也有人嫌她啰嗦，通了几次电话后，一看0535开头索性不再接听，姥姥很失落，同我们讲：“那个谁谁谁家的电话打不通啊，怕是走了罢”，说着便遗憾的摇摇头。

待过几天再打，对方一不小心接起电话，姥姥惊喜道“原来ta没走啊”。

人老了是孤独的。

记忆里翻来覆去无非那几件事，同孙辈讲不通，儿女听多了又厌，好像说什么都是错的，连电话本上能打的号码也愈来愈少了。

防火、防水、防扒手

那年，姥姥姥爷揣了千把块钱，雄心勃勃地乘21路去振华商场买冰箱，姥爷将钱塞在胸口口袋里，没等下车就让扒手把钱摸了，姥姥大为心疼，从此逢年过节儿女回家，总不忘提醒：小心扒手！

（小心扒手！）

老人一辈子节俭，钱都花在子女儿孙身上。家里那张沙发坐了20年，弹簧瘪了就垫垫子，说什么也不肯换，肥皂只用扇牌，空调还是全家一起做工作，好说歹说才安上的。

倒是逢年过节，必给我们包红包，背面写祝福；子女儿孙过生日，老人就在家里下面条，远远的替我们吃碗长寿面；老家来了亲戚便留人吃饭住宿，临走资助财物；老人一辈子没有贪过公家的钱，连组织上给的待遇也不懂多加利用，去医院就医不出示离休证，坚持和普通病人同等待遇。

住在海边这些年，不舍得买大鱼大虾，我们一回来，她便请阿姨去市场买来虾蟹烹食，说道“孙难喜欢吃海鲜”，然后坐在桌边督促我吃光一脸盆的扇贝，她在一旁津津有味咂摸螃蟹腿儿。

（连红包都是爱你的形状）

1928年姥姥出生于辽宁沈阳，“918事变”后随父亲回到山东蓬莱下门家村。

1940年1月，姥姥的哥哥（时任胶东军区15团2营3连排长）在狙击日军从青岛往烟台运送军火的军用卡车时牺牲，遗体由地下党员郭勖哉等运回下门家村，时逢春节。

1942年冬，由于同村汉奸门兆仁出卖，姥姥的父亲门顺田（地下交通员）被日军逮捕，拒不交出中共地下党情报，壮烈牺牲。

姥姥一生无比坚强，多大的难事儿也没掉过泪，只听她一遍遍的唠叨陈年往事，逢儿女回家，她便求子女写信给烟台市政府，说太姥爷是为国牺牲，当追认烈士。

起初大家都写，可信寄出去杳无音信，石沉大海还有扑通一声，这连个回信都没有。时间久了，大家便不再写，改劝老人保重身体，姥姥不听，自己执笔写信，这一写便是30年。

家里人以为姥姥岁数大糊涂了，姥姥不服气说“我没痴呆”，遂一口气背出子女孙辈所有人的生日和日本投降的日子，证明自己老当益壮，饭量虽大，毫不痴呆。

2016年，姥姥再次写信过去。

这一次，终于有了回信。

（至于烈士抚恤金，姥姥分文未取，都给了她老家农村的弟弟）

姥姥海量。年近九十，一顿饭吃9个鲅鱼馅饺子两根山药一碗小米粥中间都不带打个顿号的。

姥姥心宽。一人操全家的心，从儿女的工作、到孙辈的学业搞对象问题、都是老人关心的天下大事。在那个平静的小院，全家大小被事无巨细地无损压缩，装进老人心里。

说来惭愧，打小我就是全家最爱哭的。

每回返京，见老人在院门口挥手告别，眼泪就噗嗤噗嗤地掉下来，哥哥见状连忙将他喜欢的玩具塞给我，于是我更加难受大哭不止遂被塞进后备箱，送上返京的列车。

那时说不清到底哭甚么，后来明白，是害怕这一别过后，再不得见亲人的面孔。

当我再次推开14楼1号的门，姥姥在桌上，对我露出喜滋滋的笑容，我下意识地咧嘴乐乐，瘪了瘪嘴哭了起来，像刚到家就被踢着屁股赶出家门的犬。

外面的世界一如往常。人们牵着犬抱着孩子在路边摊吃生蚝，年轻的情侣牵手打啵儿走出抹香鲸酒店，烟台啤酒厂源源不断地产出成箱成箱的青岛啤酒，灌溉人们干渴的内心。而那一切，终究不是我能归去的场所。

姥爷姥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