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瞻夜话:又是一年梧桐香

慕瞻

很早就想写写它了。

每每提起笔，那些美好便在眼前一闪而过。思念，终究敌不过时间的流，当那些如噎在喉的名字不知不觉在记忆里渐渐褪去时，弥漫在身边的花香便带着尘封的旧事摇曳而来。忍不住寻着了它的影踪，立于树下，抬起头久久凝望，透过层层华盖，在堆蹙重叠的花间便看到了儿时的踪影。
人们都说春天是个争奇斗艳的季节，这话一点也不为过。一众花儿哪个不是使出浑身解数展示着她的美？你看，那粉红的樱花笑中含羞，洁白的梨花落落大方，金黄的迎春花璀璨夺目，还有那些从叶间探出头的兰花，一不小心便开成了一片汪洋大海。
比起这些小巧精致的花，梧桐花实在是粗鄙的。它甚至没有花瓣，就像是上课时老师让我们剪的手工，在圆柱的纸筒上草草剪上几刀，往外一翻，便是它的形状。可是，我就是喜欢啊！喜欢它浅浅如同晕染的紫，喜欢它散在空气里如蜜的甜味，喜欢它绽放时如风铃般的身姿，你挤我碰地凑在一起，叮叮铃地响着，细细碎碎的声音像是提醒着散学的孩子就要回家了。

小时候，我住在一个机关大院里。那里有着规规矩矩的房子，规规矩矩的大人和永远都吵吵闹闹的孩子们。院中有一个“雅苑”， 据说，这是大人们最喜欢的休闲场所。这里面有精致的亭台楼阁，有七彩的卵石曲径，还有着许多叫不上名字的花花草草。每到傍晚，总有许多认识、不认识的大人们在这里散步寒暄着。可是，我们这些小孩子从来不稀罕这里，我们更喜欢雅苑栏杆外的那一片空地，那一排梧桐树下的操场才是我们的乐园。

那时的我们真是快乐呀！每天晚饭后，十几个孩子便聚在了一起。男孩子们在操场上疯跑着，玩的永远是“兵抓贼”的游戏，“嘟嘟嘟”“啪啪啪”的声音在空旷的操场上此起彼伏，即便是游戏中有了争吵和哭闹，甚至是大打出手，隔不过一夜便又黏糊到了一起。女孩子们大都聚在了梧桐树下的乒乓球桌旁，有的着桌面玩丢沙包吃子，有的把家里的玩偶带出来摆在桌面上玩过家家，也有一些心灵手巧的女孩子，她们总能从地上成片的落花中找出干净齐整的，用白色的细线穿在一块，戴在额上便成了公主。
西西便是其中一个公主，她是我最好的玩伴。她家住五楼，我家住二楼。每天晚饭时，我总会留心着听着楼道间的响动，当那熟悉的轻快的脚步声渐渐近了，我便恨不得一口塞下碗里所有的米饭，这时妈妈的骂声也如约而至：“早干嘛去了？谁叫你这么拖拉……”等我好不容易扒干净碗里的饭粒跑出门时，准能见到早已等候的西西。
她喜欢笑，所以我总是能看见她那颗尖尖的小虎牙。可能是那颗闪闪亮亮的小虎牙给我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导致我在少女时代产生了一种偏见，那就是凡是被称为“美少女”的女孩子一定要有一颗虎牙。除了那颗虎牙，西西那齐耳的短发，也让我羡慕不已。其实我羡慕的是她头上戴的发箍。西西的爸爸是一名司机，每天和领导东奔西走，每到一处，她的爸爸便会给她买回来各种各样的发箍，有蝴蝶的，有花朵的，有带流苏的……我特别喜欢那个粉红色的发箍，薄薄的纱轻轻垂落，斜斜地遮住西西半边眉毛，穿过一片粉色氤氲，隐隐可以见到一双清澈如水的眼睛。
西西有双巧手。在所有的女孩子中，她做的花冠是最漂亮、最规整的。她总能在我捡回的一堆梧桐花中挑出大小一致、颜色相近的花朵，并准确地找到花蒂中心，快速地将它们穿成一串。天知道她是如何晓得大家的脑袋的尺寸？反正她给大家做的花冠刚刚适合每一个人。
她还告诉我，梧桐花其实是可以吃的。起初我不相信，爸爸从小告诫我，没有洗的东西是不能吃的。可是，当我看到西西吃得津津有味时还是忍不住馋了。西西先带着我找到最干净的花朵，然后她轻轻拧开一个毛茸茸、嫩黄色的花蒂，一并带出几缕白如凝玉的花蕊后，在花朵和花蒂的接口处便会渗出一星点的液体，这便是梧桐花蜜。我学着西西的样子，轻轻地啜吸着这微乎其微的蜜汁，绒毛的柔软和花蕊微微的湿润也组合成了一种特殊的触觉。人们都说，第一次的感觉是最难忘的。我想，这恐怕是我至今还忘不了那丝丝密密沁入肺腑的甜的最重要的原因吧。
当大家都学着我们开始吃梧桐花蜜时，那一地的落花显然已供不应求。于是，我们开始想办法怎么才能得到更多的梧桐花。大家仰着头看着高高在上的花簇，那些一堆一堆的积在我们头顶的花束随风摇曳着，像极了神话故事里流动的紫色祥云，那些看得到又够不着的绽开的花肆意地开着，又好像咧着嘴在嘲笑着我们的无可奈何。
气不过的男孩子们开始动用武力了。他们冲到树下，每人找到一棵树当成了敌人，用脚踢，用手摇，那么小的力量怎么能撼动大树呢？那粗糙的刷着石灰的树干如同水泥筑的电线杆，即使男孩子们脚踢得发麻，树干依然岿然不动，偶然有几支树干摇晃几下，却也吝啬着不肯落下一朵花。过了一会儿，有个聪明的孩子想出了办法，他叫大家集中力气朝着一棵树踢，于是大家恍然大悟，这个叫“小雷”的孩子便要大家和着他的口号一起行动，“一二三，踢！”“一二三，踢！”……
于是，在春天的傍晚，一簇簇抱得紧紧的梧桐花渐渐散动开来，变成了不计其数的风铃飘然而至，旋转着、飞舞着，在充斥着孩子们欢笑与尖叫的操场上空下起了一场空前绝后的紫色雨。在雨中，孩子们叫着、跳着去接飘落的花朵，大家把接到的梧桐花捧在手里，好像是得到的最珍贵的礼物。可能是闹得动静太大，把值班的保安叔叔引了过来，就这样，在保安叔叔的呵斥声中大家尖叫着散去。就这样，那年春天的落英缤纷，那年梧桐树下的一地旖旎和那一张张鲜活的脸就这样深深地印在了我和春天的记忆中。

后来，西西的爸爸换了一个工作单位，她随着家人离开了大院。后来，小雷因为求学去了另外一个城市。再后来，我家换了一个大的房子，只是离大院有了一个小时的车程。偶尔，我也会随着爸妈回大院看看老朋友，我知道，大人们依然喜欢去雅苑散步，孩子们依然喜欢去操场玩，但梧桐树下早已物是人非。
又是一年梧桐花开，当花香再次肆意时，你和你们，还会想起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