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h3><h3> 狗日的中秋节啊</h3><h3> </h3><h3> 李森林</h3><h3> </h3><h3><br></h3><h3> 清冷的月光下,绞车嗡嗡的响着,好象滚屁虫一样朝坡上爬。</h3><h3> 那个中秋真的好凄凉。</h3><h3> 没有月饼。没有亲人和亲情。站革委发出了号召,我们要过一个革命化的中秋,和帝修反争时间抢速度。</h3><h3> 其实,就是窝在家里,也没有月饼,因为,那个时间物资匮乏啊。</h3><h3></h3><h3> 连轴转了接近二十小时,我们歪歪趔趔靠在货场的墙壁,眯着眼睛朝下面望着。嘉陵江舒缓的流淌。夜风很凉,呜哇怪叫着朝我们袭来,我们都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这时候,小崽儿张德明说道,狗日的妖风,好象帝国主义的妖精婆娘一样,刮尽刮毒的呢。我们就都惨然的笑了起来。</h3><h3> 在我们搬运站装卸六班,张德明是个子最小的一个,平素喜欢扯卵经。张德明合杠子的连手,就是大牛鬼黄全,这个狗日的伪军官,此刻却不知道在哪里去了。张德明这个狗东西,真的好福气,遇见黄全这个连手,杠子绳子总是黄全拿,抬绳也总是靠着他,叫张德明吃了不少福喜。所以,大师兄总说,张德明遇上黄全,活该成为一个老爷搬运工。</h3><h3> 这是我们在大会战。大会战,就是支援亚非拉,打击帝修反。这话,是我们站上的周主任说的。我们已经连续工作二十多个小时。繁重的体力劳动,把我们整治得精疲力竭,皮塌嘴歪。我们靠在栏杆上,都懒得搭理张德明。</h3><h3> 当绞车刚要钻进我们脚下的隧道,却突然听见嘭的一声巨大声响,一阵灰尘弥漫上来,我们躲杀样四散逃开。正不知道怎么回事呢,绞车却兀地停住了。开绞车的是婆婆客刘老娘,只见她从操纵台里走出来,提着裤腰破口大骂道,狗日的烂贼,要死啊,大河没有捂盖子,为什么来找老娘的晦气?</h3><h3> 我们被这突然事故给惊醒,纷纷朝绞车道下面走,却看见绞车道上黑糊糊趴着一个人。是大牛鬼黄全,只见他缓缓爬起来,坐在铁轨前,绞车距离他不过十来公分。他双手揉着右膝盖,嘴巴里面咝咝抽气,却望着我们无声的笑。刘老娘拧开电筒,先把光对准大牛鬼的脸,照了好一会,嘴巴里面哼了一声狗日的黄全,然后才照射在他的脚上。这时,我们看见,黄全的右裤腿黑糊糊的,显然是那里受了伤。我们站在黄全面前,望着他,都不言语。黄全坐在地面,也没有说话。</h3><h3> 一会,站革委会的几个勤务员急匆匆来了。为首的自然是一号周主任。周主任脸色煞黑,剑眉抖颤,星眸喷火。他望着坐在地面的黄全,咬着牙愤怒的说道,好哇黄全,居然想用人肉干扰我们的大会战,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马上通知全站职工,就在这里召开现场批判会!</h3><h3> 现场批判会开得热烈,生动。不时有激烈的口号声。</h3><h3>打倒帝修反!</h3><h3> 打倒帝修反的代言人黄全!</h3><h3> 黄全不投降就叫他灭亡!</h3><h3> 周主任义正词严,列举了瘫软在地面的黄全五大罪状。一是对党和人民怀有刻骨仇恨,二是参加反动军队,官居少校,三是好逸恶劳,四是拉拢腐蚀青年职工,妄想和平演变,五是破坏大会战,企图与国际上的帝修反遥相呼应。我们的铁脚板老班长也发了言。铁脚板说,黄全一惯好逸恶劳,看不起劳动人民。现在,居然还想搞破坏,妄图叫我们吃二遍苦受二茬罪,是可忍孰不可忍也!张德明也代表我们青年工人发言,他说,大牛鬼黄全腐蚀青年工人,经常给我们讲过去的腐朽生活,目的就是把和平演变的希望寄托在我们下一代身上,我们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为了表达我们的忠心,我们坚决请战,延长大会战,再干二十四小时,挫败帝修反的挑衅!</h3><h3> 周主任啪啪拍着巴掌,激动的说道,真是大批判促大生产,一代革命新人在成长啊。好的好的,站革委完全支持小将们的革命建议,从现在起,再干二十四小时,用我们的实际行动,给党中央和毛主席汇报!</h3><h3> 革命的号角重新吹响,在站广播室播放的雄壮的革命歌声中,我们将要连轴再干二十四小时。我们的工作,是把条石从绞车上卸下来,再抬到汽车上。等革委会的勤务员们走了,我们就开始摸活路。瞌睡却不可抑制的侵袭着我们。我抬着一尊肥猪一般的大条石上跳,居然差点在跳板上睡着,我一个激灵,好悬,只差一步就栽下跳板!</h3><h3> 陡然听见身后噗的一响,就听见铁脚板老班长哎呀叫了一声。等我们放下杠子,却看见铁脚板老班长已经被人搀扶在一旁,上了汽车了。原来,他并不是高血压发作,却是腰扭伤,再加上右脚受伤。</h3><h3> 铁脚板班长可是我们搬运站鼎鼎大名的人物,年轻时,他惯常打一双赤脚下力当抬角,荆棘卵石都奈何不了他,由此有了这个响亮的名字。今天,连这个老头都遭不住,可见活路的凶险。望着朦胧远去的汽车,我不禁对铁脚板老班长羡慕起来。受伤可真好啊,既可以避免肩头被压迫的痛楚,也可以舒舒服服的睡觉了啊!现在,经过二十几小时的大会战,我真的精疲力竭了,瞌睡好象窥伏在暗处的妖怪,一不小心就附上身,我拄着杠子,居然就睡着了,身子一歪,又醒过来。</h3><h3> 车刚走,我们都坐在地面,却听见大师兄低声骂了起来,狗日的东西,老子裤头没栓牢把你给露出来,你他妈请鬼的个战,带累老子们摸夜螺丝!狗日的,比帝修反还坏!</h3><h3> 我们都知道他在变相的骂张德明,都感觉解气,望着张德明笑。一个师弟把张德明一刨,朝他耳朵大声吼叫道,做什么美梦,快摸活路了!</h3><h3> 张德明正在迷糊中,就惊恐的站起来,朝货场外走去。大师兄却雄壮的叫喊起来,张德明,你狗日的朝哪里跑,快来摸活路!看见怏怏走回的张德明,他乐呵呵的说道,你跑什么跑?命中该吃球,哪怕你跑到乡里头!</h3><h3> 张德明的头低下了。我们看见,这小崽儿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连他那白皙的肤色,也特别叫人讨厌,真的是比帝修反还坏啊!</h3><h3></h3><h3> 中秋的冷月照耀着我们,我们朝天上看,月亮里没有吴刚,没有嫦娥,更没有桂花酒。</h3><h3></h3><h3> 我们是在瞌睡与仇恨中把这个班上完的。我的肩头已经破皮,脚板也打闪颤。其他的人呢,我看也好不到哪里去,在肩头压上沉重的杠子以后,都呲牙裂嘴,脚步蹒跚,活象麻糖沾胯,迈不开步子。先是大师兄吼起来,狗日的屁眼心心都是黑的,同周超(周主任)穿了个狗连档。后来,全班人都在骂,狗日人长不如冬瓜,短不如骷髅,人不人,鬼不鬼,却都是烂下水。张德明呢,先是狂眉狂眼盯着人们不吭气,后来就始终低垂着头,好象要把脑袋钻到裤裆里面。下班以后,我们人人皮塌嘴歪,连脸脚也来不及洗,就口袋一般沉重的扎到床上。</h3><h3> 睡梦中,感觉仍在抬石头,那弯弯曲曲的跳板好长哟。肩头上压着沉重的石头,脚踩着晃晃悠悠的跳板,真的是目眦俱裂,欲哭无泪啊。迷迷糊糊不知道睡了好久,依稀听得压抑着的啜泣,并有喊叫声,我不是帝修反,我的心子是红色的啊。是张德明,这狗日的崽儿睡觉也不老实,全身蜷曲如虾子,还好象在打冷摆子。看着这个比自己小好几岁,个子也小得多的小师弟,我心中的愤懑好象江水一般,源源不断。我想,都是这个狗日的祸害东西,整得我们接连上了四十八个小时的班。边想,我就站起来,走到他床边,朝他身上呲尿。他却浑然不觉,并安静了下来。寝室里其他师兄弟呢,这时候大都醒过来,看见我这样,却都没有言语。有人还悄悄笑起来。</h3><h3> 第二天上班已经很久了,张德明还没有来。大家都在咒骂这个比帝修反还坏的人。大师兄却腾地站起来,去站革委汇报,说狗日的张德明消极怠工,对大会战心怀不满。当时,周主任正在给站秘书口授机宜,编制大会战战报。其中,张德明主动请战被编在头条。周主任脸色一黑,对秘书说,战报先放一会,然后,和大师兄一道到寝室去。张德明果然还在湿漉漉的被窝里,嘴巴里面还不停的发出梦呓,我不是帝修反,我不是帝修反啊……</h3><h3> 周主任气坏了,一把把被盖揭开,把他从铺上拽起来。好哇,狗日的中了伪军官黄全的遗毒,消极怠工,破坏抓革命促生产,破坏大会战啊!走!说罢,领头朝外面走去。</h3><h3> 还是在绞车旁,还是我们班里的人,在周主任领导下,开了一个现场批判会。黄全也被革委会从医院里揪回来,手里撑着拐杖,低着头,接受群众的批判。张德明陪伴在他旁边,也低垂着头,虚弱的汗水黄豆一般朝下面滚落,一颗颗砸在地面。突然,我们看见,张德明的裤子慢慢湿漉漉的了,一股腥臭的味道朝我们弥漫过来。这个狗日的,居然流尿了!球!我们都开心的笑起来。</h3><h3> 周主任义正词严的发了言,他说,帝修反亡我之心不死,把复辟的妄想寄托在我们下一代身上,而张德明,就是伪军官黄全的爪牙,居然继承伪军官的衣钵,消极怠工,破坏大会战。他还说,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我们革命人民一定要擦亮眼睛,和帝修反做坚决的斗争。</h3><h3> 会议在洪亮的口号声中结束。会后,张德明被分配在了牛鬼蛇神组工作,接受群众的监督改造。</h3><h3> 我们革命的搬运工人又开始抓革命促生产了。还是抬条石,还是让沉重的杠子压迫在皮开肉绽的肩头上。好疼啊,那硬生生的杠子,压迫在肩头上,好象猫的爪爪刨着我溃烂的肌肤,使我疼痛难忍。可是看那些牛鬼蛇神呢,却只是拿着轻飘飘的扫帚,一下一下打扫着地面的灰尘。我心里很气愤,对大师兄说,我们是革命群众,却压了沉甸甸的杠子,而那些牛鬼蛇神,只拿个扫帚,难道我们比他们还吃苦?!</h3><h3> 大师兄唬得急忙用手把我嘴巴捂住,他说,天爷也,你吃了豹子胆,敢说这种话!你不知道,牛鬼们那种活路,和我们有天壤之别呀。他们没有自由,我们却是搬运站的主人呀,你知道么?</h3><h3>我说,要是这样,我情愿没有自由,不愿意做主人!</h3><h3> 大风就是这个时候刮起来的。好大的风啊,肆虐着,把飞沙走石刮在天上,甚至把搬运站嘉陵江边那台吊车的吊臂也吹断了。大风中,我们几个年轻工人乐得清闲,把杠子绳子放弃在一旁,拍着巴掌高声喊叫起来。我们吼叫得歇斯底里,好象要把心头所有的怒火释放出去。</h3><h3>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一些吧!</h3><h3>…… ……</h3><h3></h3><h3>大牛鬼黄全为什么跳绞车道,我们是第二天才知道的。在他的倾诉中,我们知道了黄全为什么当上的伪军官。当时,黄全是市杂技团的一个技艺精湛的魔术师。恰好在抗日战争胜利那一年,盟军在法国举办军事文艺演出,他就代表国民党军队,出席了这次演出,并获得圆满的成功,结果,被授予名誉少校职务。</h3><h3>狗日的,你为什么要跳桥自尽,害得我们连轴转了四十八个小时?</h3><h3>黄全苦笑着,好象吞吃了一只死苍蝇。我哪里是要自尽嘛,我是瞌睡来忙了,没有地方,跑到绞车旁的栏杆边,没想,睡梦中,却栽倒在了绞车道旁。</h3><h3>他还说,我庆幸被打入牛鬼班组,每天只是扫扫地。不然,我这个虚体子,在你们那壮年搬运组,还不整治得脱掉几层皮?!</h3><h3>我们都不禁伸出舌头。大牛鬼黄全却突然住了声。我们朝他指的地方望去,只见小崽儿张德明佝偻着腰杆,一边扫地,一边说道,我向毛主席请罪,向真理投降,我就是地地道道的帝修反的代言人也。</h3><h3>黄全叹了一口气。黄全说,狗日的些啊,昨天是中秋夜晚啊。他说的很慢,很凝重,我们感觉,他的语气中,有许多愤懑,也有许多无奈。他从裤兜里摸啊摸的,摸出了一只油纸包着的东西。我们一看,哇呀,居然就是一只月饼,也不晓得这个狗日的从哪里整来的。黄全耍魔术的技巧精湛,也许,是他徒弟们孝敬他的吧。他珍爱的把黄澄澄的月饼托在手里,用小刀把它切割成一个个小方块,然后,分给我们一人一块。我们接过月饼,放进嘴里,一股淡雅的桂花味儿就弥漫了我们的口腔。真香真甜啊,我敢说,那一小块月饼,是我们今生今世吃过的最好的月饼了!我们慢慢的咀嚼着,让我们的味觉充分的享受这难得的福分,惟恐把这快乐给怠慢了。</h3><h3>还剩下最后一小块月饼了。黄全没有吃,他走过去,把月饼塞到了张德明的手上。他悄悄对张德明说,小张,我不怪罪你,我们……还是一道庆贺一下过去了的中秋节吧。</h3><h3>张德明哭了。斗大的泪珠,从张德明清瘦白皙的面庞朝下滚落,珍珠样发亮。</h3><h3>我们眼眶也潮润着。我们望着手拄拐杖的黄全,看见他蹒跚着,一跳一跳的朝货场走去。大师兄终于忍耐不住,扯长声气叫唤起来:狗日的中秋节哟!</h3><h3>我们狗一般哭了起来。</h3><h3></h3><h3></h3><h3></h3><h3></h3><h3><br></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