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br></h3><div><br></div><div>六瓣雪</div><div><br></div><div>作者 王春花</div><div><br></div><div>2013-12-28 21:38</div><div><br></div><div>一</div><div>夜深了,昏黄的油灯下,母亲盘腿坐在纺车前,纺车发着单调的嗡嗡声,母亲的右臂有节奏地在空中划着弧线,手上的棉絮一点点变短,锭子上的线团不断肥胖,慢慢从小小的蚕茧变成浑圆的鸽子。门外父亲进来,带来了一团寒气,油灯上的火苗暗了一下,我沉沉睡去……</div><div>醒来,窗外茫茫大雪。我揉揉眼睛疑惑地看着纺车,纺车的影子投在西墙上像从没转动过般安静,可我固执地认为这雪是母亲用纺车摇来的,在我睡着的时候,纺车曾经兴风作浪,雪花翻卷……</div><div>二</div><div>内心里一直有个秘密,连我最好的闺密都不知道的秘密。我喜欢雪国这个词,由此喜欢了那个眼神儿里包含悲悯的川端康成。梦想在那雪国,建一木屋,木屋必有烟囱,傍晚一缕轻烟袅袅,屋内炉火红红,木柴燃烧时噼叭作响,手中线装书发散着古香,雪舞的最欢时,一个目光温和的男人正在向壁炉里添着劈柴,如果这个要求有点奢侈,一条忠诚的狗也可以,绝不苛求它的血统。</div><div>雪来了,雪必须要来,就像家里不期而至的客人。没有雪,生活将会如此乏味。雪要来,但哪一日来,却成了悬念,你无法知道头上哪片云会成为雨,哪片会成为雪。这点悬念让人有了期盼,仿佛人和天的约定,冬天总要有雪,没雪还叫冬天吗?就像一篇文章中的闲笔,乍看无用,可气韵高下全藏在里边。雪该来不来时,犹如出了交通事故,又像一个老人一直在等远归的儿子,整日里念叨,该回来了……该来不来的东西总是令人上火。</div><div>那一冬无雪,我总在后半夜踮着脚尖伏在老屋的后窗上向外窥望,我那时总能看的很远,拦河大坝上的灯光把我带到一个遥远的世界。灯光里如果有雪花缤纷……这么想着时,雪真的下了,我对着窗子哈了口气,抹一把玻璃,再看,真的是雪,我叫醒了睡着的哥哥,下雪了!哥哥不耐烦地嘟哝了一声,翻了个身重又睡去。</div><div>雪不像雨,雨来前,黑云带着毛边,乌泱泱压过来一副要把人吃了的样子,每次雨来时,我的小伙伴曼总要往家跑,失魂落魄地跑,直到跑到娘的怀里。可雪不一样,雪下起来没声,而且多选在夜晚,当母亲的 纺车摇起来,棉絮在灯花里跳荡,雪悄悄登场,它用极白抹掉了玄黑,早上拉开房门,门外一个巨大的惊喜,昨日一夜风声紧,漫天飞雪大如席。</div><div>昨晚以前的所有不高兴顷刻忘却,雪地里站定,敞开胸怀做一个深呼吸。</div><div>雪落到脖子里凉凉的,指尖未到它就化了,下到身上掸一下,花棉袄还是干干的。这时,最好有一顶红帽子,远处,白雪丰腴,那一点红该是多么扎眼。雪下落的模样也好看,哪怕是暴风雪也显得空灵优雅。隔着窗看,像一场华美的默片。冬天的第一场雪总是懒洋洋的,又大又肥蓬蓬松松,那个叫不醒的哥哥显然要错过这场演出了。</div><div>所有的形容词在雪面前都是虚词。最美的词美不过雪。雪素来与玉与莲是暗通的。洁白、晶莹、明媚、静谧、幽远、空灵……甚至忧伤也是美。很少有人见过雪真实的模样,微距拍摄的每一片雪花都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艺术品。温度变化它会变幻形态,盘状、星状、柱形、扇形……无论哪一种形态它都是六瓣,如果你看到的不是六瓣,那一定是一片雪在亲吻另一片雪。每一个男孩儿心里都有一朵六瓣雪,在他长成男人时,那朵雪就是红烛里最圣洁的新嫁娘。女孩子幻想着在有雪的夜晚,最幽深的暗里有微光闪现,一个陌生人踏马飞雪,近了才看清他的马刚好和雪有着一样的颜色。</div><div>三</div><div>在中国文人心中,雪是禅的表情。雪是对美好事物最准确的表达。因为有雪,抱树而温的麻雀也比平日安静了许多。一只乌鸦从雪松上落下,带落枝上的残雪,它木然立在雪地,若古砚里的一点残墨,雪跟着亮了一下,黑的更黑,白的更白。房屋的台阶从屋檐下延伸到雪里,冷石之上,无声无色,纤尘不染。</div><div>远处,一个穿红羽衣的男孩儿在奔跑,嘴里呼哧呼哧哈着热气,像一个吞吐云雾的小怪兽。空寂的雪地里,总有一两根冻透的红萝卜夸张着雪人的萌和呆。孩子们总是最先发现下雪,当然还有草甸子里的野兔。</div><div>太阳出来了,雪反射着太阳的光芒,走在雪地里,迎着太阳的一面暖乎乎的,背着阳光的一面则更加阴冷。世界突然变得简单,一个阳面,一个阴面。与雪呆的久了,声音和欲望会降下来。会想明白许多下雪前的事情。从这个意义上讲,雪看起来覆盖了什么,也或许又在彰显什么,就像它掩盖了昨晚一只狗的黄色尿渍,但也裸露蟊贼行窃时的足迹。</div><div>雪一直在下,先是抹平了台阶上的楞角,蓬在女孩长长的眼睫,后来道路上的坑洼不见了,城里的污水沟不见了……枯枝之上,繁华落尽,大地留白,惟余空茫,原来那么激越的水也换成了永恒的静寂。</div><div>看上去什么也没有发生,什么也没有改变。一只老鼠候在路边,待车过去慌忙溜到路的对面,一只小虫藏在果核里,一条鲑鱼游在冰河底,麦子在雪被下酣然大睡,更远的地方,一只河狸咬断了一棵直径10厘米的树木,那棵树正顺着它咬的方向倒在河里……</div><div>四</div><div>所有的美都因为距离。就像雪要隔着窗看。锦衣玉食的人看到更多的是雪的形式感,只有冻透的人才知道雪是咬人的,才有资格摸着冻烂的手脚说,雪真的很美。身在低处的人更容易看到美和真,因为他们感受生命的温度时首先使用的是肌肤和骨头。对雪了解多少取决于你和雪的距离。当然还要看它是不是和风在一起。</div><div>没风时的雪是甜美的,就像老杨的初恋。老杨说,我俩一见面就对眼了,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多话,说的什么也记不清了,说了多长时间也记不清了,只记得正说时,天上飘起小雪,雪打在她的睫毛上一下就没了,后来雪下大下稳了,俩人仍没挪地方,不知道过了多久,只知道分手时雪已脚脖深,他弯下腰,替她掸去鞋面上的积雪,他看到有一根细细的丝绒带子绕着她小巧的脚踝。若干年后,想起那场雪,老杨眼里全是笑意,那是他生命里下的最大的一场暖。那女人临走对老杨说,你欠我一场雪。</div><div>有些雪是掸不掉的,它下到骨头里,冻得太实,以至于形成伤症。小雪的老公对小雪就是伤症。他把不同式样的女人带到小雪的生活里,把小雪弄成一个自己也嫌弃自己的人,她不知道从哪来的恐惧,也不知道从哪来的仇恨,她不确定什么样的警报会从她的生活里低空飞过,她刚想转身,猛然发现舷窗处老公和他的情妇牙齿上的寒光,嘴角上阴冷的笑。他们合谋给小雪制造了一场飞镖雪,打到脸上,如千万个匕首划过。这个承诺要和小雪相爱一生的男人只是看起来像雪。</div><div>雪处在黑暗中会加厚黑的程度。加大搜寻真相的难度。那个走夜路的人边走边唱,歌声从雪上经过,从树梢上经过,一只鸟从雪松上飞起,飞到更远的一棵树上。突然他的歌声断掉,一脚下去他跌进肥雪掩盖的陷阱里。他像棕熊一样嘶吼、哀叫,天亮了,一缕惨白的光线投射洞底……他无法理解世界上最美的东西成了杀人的利器。</div><div>经过几场雪后,身上的火气就没那么重了,明白跟着麻雀走很可能会找到一粒豌豆,跟着喜鹊走也不一定全是欣喜。感谢雪下的陷阱,没掉下去,怎能知道什么是绝望,什么是无助。还得感谢那条绳索,它让你原路返回,让你千难万难寻找自己。上帝借着暴雪残雪风搅雪昭示人在成长过程中的外化形态,每一片雪是因也是果。一个人活着总要经过几场雪才会冰雪聪明,气定神闲。人们说起加拿大人,爱用温和二字,细究起来一定和他们常年生活在雪里有很大关系。</div><div>五</div><div>雪无法选择降落的地点。下到山顶,人迹罕至,遁为隐士,下到湖海,坠入轮回,下到闹市,人踏车碾,或水或泥。下到树上形成雪凇,下到瓦当上成为冰挂。16岁那一年,我背着一个细小的铺盖卷儿踏着齐膝深的大雪来到一个叫姚寨的村子里,据说这里是大有作为的广阔天地。村里的女人看到我,惊奇地说,这会干个啥?毛绒绒,像刚出窝的小鸡仔。我在那里落下,又从那里出发,或尘或土,几经沉浮。两个跟头翻过,生命中最精彩的部分竟已过去。今天,窗外大雪正浓,于我却如隔岸看戏,那最美的演出里已没了我的戏份,新写的台词讲述的都是别人的故事。正如这个手持拐杖的老太,眼前那道雪坎其实就是一道车辙,却将她挡在那里,她是真的迈不过去了,就像到嘴的红烧肉再也吃不动一样,昨晚一场冰雨,雪已经被冰代替,(在我牙齿最好的时候房檐上的冰凌经常被我嚼成咯嘣咯嘣的象声词)老太知道裤管里的腿比冰还脆,或许巴掌大一点的冰就会把她叫到村外的坟地,她是见识过冰的厉害,隔壁的李老头就是不信这个,前几天被冰叫走了。</div><div>一个人的一生见不了几场雪,也无法预知会遇见什么样的雪,无论是暴风雪或是箩面雪下过总比没下过的好,我们说不清为什么每个人遇到的雪会有大有小,就像说不清雪和云和雨和水是怎么合又是怎么分,所以说与不说之间,还是什么也不说,雪可能也是这么想的,所以除了你刚好站在山口,多数时候的雪,什么也没说。就像母亲的纺花车从来没响过。</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