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

大嫚

文/大嫚

图/部分选自父亲作品

二十一年前，清明节还没过几天呢，爹走了。

爹的去世是我至今都不愿触及的话题。有多少次想用文字与爹天地对话，可踌躇提笔，却又黯然放下。那种亲人的突然离世所带来的锥心的痛，怎是常人所能体味？

爹走得太急了，从发病到去世仅有短短的两天！待我赶到病床前，爹已陷入深度昏迷，没有了意识。我抚摸着爹那因憋闷而变成了酱紫色的脸，惊慌失措，只是一个劲地哽咽着问 ：“爹，你咋了，你咋了呀……”—— 娘匍匐在大夫脚前，抱着人家的腿，哀求着：“大夫，求求你，求求你救救他，他是俺家的天呀……”

爹的手由温热渐渐地变得冰凉，天，就这样塌了，年仅64岁的爹从我们家人的生活中一下子消失了。按爹的计划，第二天要带着手下的一帮工人去春游呢！

爹没了，我懵了， 只觉得喉头堵得厉害，想哭却哭不出来！狠劲地掐自己的胳膊，心里还在幻想着：这是一个噩梦，我不要醒来，醒来爹就真的离我而去了。想跟单位请假，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竟咋也想不起来了。

直到爹被人抬到院子里，我才如梦方醒，猛地意识到：那个世上最疼我的人真的走啦！撕心裂肺的痛，让我发疯了一般挣脱开众人，一边去拦挡那要把爹带走的殡仪车，一边嚎啕大哭着：妮子没爹了，妮子没爹了……

妹妹的女儿是我的家人中，唯一一个没见过爹的人。她小时候曾趴在我的肩头上，悄悄地问我：“姨，你见过我姥爷吗？” 我哑然失笑，继而却又心酸不已：爹陪我长大了，爹却没让我陪他变老！

爹年轻时是方圆十里八乡出了名的“美男子”，性格豁达幽默，在绘画和京戏方面又有过人的才情，所以当婚的时候，爹便成了抢手的“香饽饽”，“倒提媒”的人络绎不绝！而娘在众多的仰慕者中脱颖而出，实属不易。

娘接连生了我们五个闺女，等到妹妹出生的时候，姥娘（姥姥）一看又是个丫头片子，便自作主张地要把妹妹送人。等到人家来抱孩子时，蒙在鼓里的爹方才知晓。一向对姥娘毕恭毕敬的爹，头一次朝着姥娘发了火，吓得姥娘再也没敢提这事儿。

没有儿子的爹，却把闺女当成了向人炫耀的资本！曾有人戏称爹是“绝户”，爹却并不恼，笑呵呵地回敬人家：“瞧我这五个闺女， 出落成‘五朵金花’了，儿子可不换！” 我们姊妹中没有一人挨过爹的打骂，也从没有听到爹对生不出儿子的娘有过半句怨言！

爹自小便有绘画的禀赋，曾师从丹青高手陈伯鸣习画花鸟多年，是我们那儿小有名气的“画匠”。娘有头晕的病症，在我儿时的记忆中，爹曾画了一幅老鹰图挂在娘的炕头上方“辟邪”。那只卧在冷峻的巨石上的老鹰，有着摄人心魄的炯炯的眼神，让我不敢直视！

爹一生爱菊如痴，自号“菊士”，“咏菊”是他的画笔下永恒的主题。为了画好菊花，爹每年都精心培植数不胜数的秋菊：绿水秋波、白玉珠帘、金皇后、仙灵芝……赏菊自是爹生活中的一大乐事！坐在一簇簇的花丛间的爹，仔细地端详着这些白得像雪、红得若霞、黄得似锦、绿得如玉的各样秋色，沉思半晌后，定会走向画桌前泼墨挥毫，一转眼的功夫，呼之欲出的菊花便一蹴而就了。

少不更事的我曾问过爹，为何独独偏爱菊花？爹的回答让我至今记忆犹新：“菊花虽富贵不如牡丹，娇艳不过月季，幽香不比茉莉，但它不惧风霜，不争一时，淡泊明志，爹就欣赏这种孤傲绝俗的情操！”

曾有朋友打趣我：从没见过你换过微信头像，一直是菊花！是啊，年少时的耳濡目染，让我也成了嗜菊之人，每年深秋都要远赴百里之外的趵突泉公园赏菊、品菊！每次发现了新的品种，我都会想：爹见了肯定会乐不可支的！我也时时告诫自己，要像爹希望我做到的那样：“心素如简，人淡如菊”！

每次完成画作后，爹就会招呼我：“来，妮子，给爹的画起个好名儿。” 爹没上过几天学，对他来说，取个恰如其分的名字确实有些勉为其难，这便需要喜好作文的我来挖空心思地琢磨。

爹的作品只要在比赛中获奖，或是在刊物上发表，他就会高兴得手舞足蹈！而我也会趁机提出去看电影的要求，爹每次都爽快地推出他的老式“永久”牌自行车，让我麻溜地斜挎在前横梁上。去镇电影院的路上，有一个大的陡坡。每次下坡时，爹会把两腿飘起来，兴奋地吆喝着：“妮子飞起来喽……” 两旁的白杨树急速地向后倒去，而我竟没有一丝害怕的念头，心也愉悦地跟着飞起来了……

京戏也是爹所酷爱的。我年幼时，革命样板戏大行其道，《红灯记》、《沙家浜》、《智取威虎山》……轮番上演，人人耳熟能详！每年农闲时，爹便组织他的一帮票友，聚在村小学的一间闲置的教室里吹拉弹唱。仪表堂堂的爹是每一部样板戏的绝对主角！他的有板有眼的唱腔，他的威武刚毅的扮相，他的一招一式，都让我骄傲地把他看作是李玉和、郭建光、杨子荣……等大名鼎鼎的英雄人物的化身。每年的正月初十左右，乡亲们的走亲访友接近尾声了，爹他们便在村里扎的戏台上登台亮相了，而乡亲们也把年后看大戏，当作是春节期间最好的娱乐活动。

娘是个急性子，加上日子过得捉襟见肘，便难免心烦气躁，稍有不如意之处，便拿我们几个孩子撒气。有一次，娘给了我半瓢麦子和五角钱，让我去换锅饼。小孩子家家的玩心重，我一边走一边颠瓢里的麦子，一眨眼的功夫，夹在麦子里的钱不见了！

在当时，这五角钱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啊！我顿时慌了：这要让娘知道，肯定又是劈头盖脸的一顿“笤帚疙瘩”。无奈，只好哭哭啼啼地去找爹。爹一边和颜悦色地哄劝我，一边掏出五角钱塞给我，并一再地嘱咐：别让你娘知道了。锅饼卖没了，这事儿也露馅儿了：原来钱被我颠得被麦子压在了瓢底。

闺女的终身大事自然更是爹关注的焦点，我们姊妹几个的婚事，几乎全是由爹一手包办的。我和家里那口子是由爹和我婆婆撮合的，本来我是抵触的，因为这人曾是我的化学老师，而且个头不高，与我心目中“白马王子”的形象相去甚远。可爹一句话就决定了我的终身：“妮子，这孩子是爹从小看着长大的，把你交给他，爹放心！”——转眼间我俩成婚已近27年，虽也有磕磕绊绊的时候，但总的来说这还是一桩美满婚姻。

我十几岁的时候，国家有了富民政策，头脑活络又勤勉能干的爹白手起家，在镇上开了自己的油漆作坊。爹的苦心经营，让他成为了镇上的“首富”。手头宽裕后，爹便许下诺言，给镇上腿脚不灵便的人每人买一辆轮椅！

有一年寒冬腊月的一天，爹没吱声就去给年轻时受过伤、已30多年没出过家门的老王买轮椅。谁料，天降暴雪，由于那时候的交通、通讯工具不发达，爹连同他的行踪，被隔离在了距家有百十里地的莱芜城。三天过去了，就在家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派出所的人也表示无计可施时，爹回来啦！裤脚挽得高高的，带着雪和泥的棉鞋湿漉漉的，手里拖着个沉甸甸的木头箱子，脸上挂着有些疲惫又有些歉意的笑……

因村与村之间的地盘纠纷、资金严重缺位等诸多问题，家乡的开元溶洞迟迟得不到开发。作为市人大代表的爹比谁都清楚，只有开发旅游资源，才能改变乡镇面貌，造福一方百姓！于是，爹一次次地奔波在各级政府的路上，并在五年人大代表的任期内，连续将溶洞开发作为重大代表提案提交……现在，开元溶洞早已作为国家4A级景区对外开放，吸引着方圆几百里的游人纷至沓来，流连忘返，大大地带动了本地经济的发展。不敢说这里面有多少爹的功劳，但爹若地下有知，也该深感欣慰了！

爹的葬礼举行的那天，有一件事蹊跷得让人百思不得其解！早上还是艳阳高照，可仪式刚开始不久，突然阴云密布，有小雨淅淅沥沥地落下来！在场的乡亲们都惊呼：“老李这个大善人感动上苍了”！在我眼中，绵绵的细雨没有了以往的诗意，而是如泣如诉！

鲜活的记忆都已风干，与爹一起走过的日子里的点点滴滴，时常如电影回放般从脑海中掠过。而多次出现在梦乡中的爹，依旧英气逼人，笑意盈盈，只是无一例外地，爹总是对我的苦苦挽留置之不理，渐行渐远，继而倏忽不见……

前几天从市群众艺术馆路过，惊奇地发现，这座古老的建筑正在拆除！而在这儿举办一场个人画展，一直是爹的梦想，可最后却成了未了的心愿……想起这事儿，不觉泪水已模糊了双眼！

去年的父亲节前夕，朋友圈里有人在发愁：父亲节送啥礼物好啊？心一下子痛了：我即便有备好的礼物，可往哪儿送呢？——“雨洗海棠如雪，又是清明时节”！清明近了，哀思更多了：一个转身便再也不见了的爹呀，在那个比远方还远的地方，你，还好吗？你还能画你喜欢的花鸟、唱你酷爱的京戏、做你乐此不疲的善事吗？爹，闺女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