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 园

令遠

<p class="ql-block">  早春二月,我随堂兄令平一起去棕溪镇的陈河村,他的目的是扶贫,我的目的则是去看看48年前父亲教书的学校。 </p><p class="ql-block"> 父亲一生教书的地方很多,且大多在棕溪境内的沟沟岔岔转来转去,连中心小学也极少呆。现在的陈河村,当时属武王公社的双垭大队,大队有7个小队,父亲教书的所在地是5队,地名叫高家院子。</p> <p class="ql-block">  父亲应该是1970年左右调到双垭的,那时,学校只有父亲一个老师,他常戏称自己是校长、教工、炊事员一肩挑。我记得,学校当时有50多名学生,分1至5个年级,是双垭大队历史上学龄儿童入学最多的时期。这得感谢父亲,因为是他挨家挨户上门做动员,把那些失学孩子一个个接到学校。只不过,学生之间的年龄差距很大,有六七岁的,也有十几岁的,穷人的孩子入学总是迟一些。 </p><p class="ql-block">  很遗憾,我是父亲的一名学生,却想不起来父亲是怎样給我们上课的。5个年级,一个教室,课堂教学如何兼顾,年龄小的懵懂无知,年龄大的要安静上课,怎么组织,应该是一门大学问。</p><p class="ql-block"> 奇怪的是,父亲的教学成绩在全公社总是名列前茅。</p><p class="ql-block"> 讲台上的父亲,一定像一位指挥若定的将军,能把这些七长八短的家伙训练的规规矩矩;教室里的父亲,一定像一名擅于丹青的艺术家,能把他那些孩童们拨弄得头头是绪,井井有条。</p><p class="ql-block"> 当然,父亲不会是将军或艺术家,他说,自己就是地地道道的“孩子王”。</p> <p class="ql-block">  父亲和他敬爱的母亲、还有我大姐,这是祖母留给父亲深深的怀念!</p> <p class="ql-block">  从我们家到双垭学校,要走40多里路,翻5座大山。我就像是父亲极喜爱的物件,被父亲从我娘那里拿走,且走到哪拎到哪。但这连绵不断的大山,对七八岁的我来说是个很大的难题,有时实在走不动了,父亲会背着我,我能 感觉到父亲湿热的脊背和那粗重的喘息声……</p><p class="ql-block"> 这是父亲到学校翻越的第四道山梁。</p> <p class="ql-block">  郑家老院子。</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这是胡家吗?</span></p> <p class="ql-block">  远处应是当时大队会计的房子。</p> <p class="ql-block">  在双垭念书,除了童年的快乐,还有就是与那个时代如影相随的饥饿,父亲虽是公办教师,但他一个人的口粮我们俩个人吃,远远不够,父亲只好天天顿顿用盘子称来称米面以防透支,父子俩一顿半斤粮,吃不饱,只好瓜菜代。</p><p class="ql-block"> 感谢淳厚的双垭人民,在困苦的日子里救济了我们,有的家长給我们送来鸡蛋,有的送来蔬菜,有的还请我们去家里吃饭。我永远也忘不了寒冬腊月里农民伯伯家那旺旺的炉火、喷香的腊酒,以及父亲与他们那纯真质朴的谈笑……</p> <p class="ql-block">  有年春季,油菜花正开的日子。</p><p class="ql-block"> 一天下午,一位农民伯伯接父亲去他家,不例外,我仍是一位搭客。他姓什么我已记不起了。吃饭间,我很诧异于端上来的菜为什么总是多一些少一些,咸一点淡一点,甚而切的菜有的薄有的厚,待我们告别时才蓦然发现,那倚门而立、为我们做饭的婶子,竟然是全瞎的…</p><p class="ql-block"> 不知怎的,我还稚嫩的心,忽然便有了想哭的感觉!</p> <p class="ql-block">  她是郑家的老太太,今年84高龄了,据说她还知书识字,我问她:“您记不记得七几年在这儿教书的邱老师?”她说:“记得,那是一个好老师!”</p> <p class="ql-block">  他叫刘永江,已是两鬓霜雪的老人。他说:“我是邱老师的学生”</p> <p class="ql-block">  他叫鲍胜海,也是父亲的学生,他母亲和我娘是好姐妹。</p><p class="ql-block"> 记得有一年寒冬,他爹接父亲和我去他家,夜晚,屋外是呼啸的山风激荡着林海松涛,屋内是熊熊的炉火和小方桌上浓辣的酒菜,他爹额头和鼻子上满是汗珠,与同样爱酒的父亲频频举杯……</p><p class="ql-block"> 那一夜,俩个父亲都醉了!</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父亲一辈子都生活在山里的世界,几乎没出过远门,退休后去过两次西安,这是他唯一的远行!</p> <p class="ql-block">  父亲当年走过的路已成大道。</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慈祥的父亲!</span></p> <p class="ql-block">  这好像是胡桂英家,她是我的大同学,不知道嫁到那里去了,过得好不?</p> <p class="ql-block">  父亲到学校翻过的最后一个山口。</p> <h3><font color="#010101">  父亲走过的羊肠小道,是否还印记着他的身影!</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父亲走过的山路。</font></h3> <p class="ql-block">  父亲休息过的石块,我想亲亲它,因为它一定还留存着父亲的温暖!</p> <h3>记忆中,这是距学校不远的鲍世全家。</h3> <p class="ql-block">  这应该是后来建的教室,是砖瓦结构的房子,比父亲在这教时先进了些。</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这就是父亲工作了8年的学校,靠左边是一间厨房,挨着的是办公室兼卧室,右边就是我们的教室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记得有一年夏末,初夜时分,大队的干部正在学校里开会,突然间,电闪雷鸣,飓风夹杂着冰雹倾泄而下,一时间,房子里全是水,开会的人只好躲在门口的顶板下。待到第二天清晨一看,庄稼和瓜菜都烂在地里,树木都没了枝叶,老百姓不分男女都是哭声一片。</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在我幼小的心灵中,第一次感受到了大自然的威力!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同样是农民出身的父亲,同样为生计发愁的父亲,内心一定和农民一样的痛!</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往事历历在目,好像还在昨日!</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48年,弹指一挥间,我仿佛还能依稀看到父亲那总是忙碌的身影。</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我记得,山里的深夜,除了偶尔的几声狗叫,陪伴父亲的,总是那盏昏黄而孤独的油灯。父亲有永远批改不完的作业和备不完的课。</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夜深了,倦了,父亲总是习惯地背着双手,在屋子内一圈一圈地踱来踱去,墙上移动的是他斜斜的身影。</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那些年,父亲应是一个风华正浓的年纪,他把金子般的韶华洒落在这绵绵的大山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span></p> <p class="ql-block">  父亲和哥哥。</p> <p class="ql-block"> 那时没有电,没有自来水,甚至没有基本的办公用品,看到的报纸,都是20天以前的,但我们父子却过 的快乐,过的充实。</p><p class="ql-block"> 父亲爱着他的事业,我向往着明天!渴望知道大山外面的世界!</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父亲家访无数次经过的地方,他撒落的汗水又曾滋润了多少穷苦孩子们的心田,只有他自己知道。</span></p> <p class="ql-block"> 这应该是父亲种过的菜园子。那时,在玉米即将成熟的日子,山里野兽多,父亲怕糟蹋了庄稼,黑地里,在地里放一盏油灯以防獾子野猪。那种深山里的静谧,那种发自一个孩童心底的好奇与惊恐,至今记忆犹新!</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校园虽已破败,但难掩昔日的辉煌,在父亲的努力下,从这里考出去了双娅第一批初中生,他们中有的参了军,有的考上中专,有的成为改革开放后的商海弄潮儿,还有几人走上了各级领导岗位……</span></p> <p class="ql-block">  春秋几度,故园依旧。垂髫少年,已成斑驳。48年还旧国,这山,这水,这天,这地,一切都已变,又好像一切都没变,一切尽在眼前,一切又好像那么遥远。睹物思人,却已物是人非,置身其中,怎不让人感叹世事沧桑,逝者如斯!</p> <p class="ql-block">  这也是高家。</p> <h3>  这是学校后面的柯家</h3> <h3>  这是教室后的高家,不知道人那里去了。</h3> <p class="ql-block">  这是学校附近一条蜿蜒的路,黄昏时,放学后,父亲常带我在这里散步。</p><p class="ql-block"> 父亲说:“孩子,我陪你走!”</p><p class="ql-block"> 是的,世界上最幸福的事,也许就是父亲牵着自己的手!</p> <h3><font color="#010101">这是学校与农户间的巷道。</font></h3> <p class="ql-block">  远眺学校,群山环抱的双垭小学。</p> <p class="ql-block"> 与位高权重的达官比,父亲是渺小的;</p><p class="ql-block"> 与家财万贯的显贵比,父亲是微不足道的;</p><p class="ql-block"> 但父亲也曾是位卑未敢忘忧的热血青年。</p><p class="ql-block"> 父亲虽没有惊天动地的事业,也没有令人瞩目的荣耀。他参加过志愿军,复员后干过查田定产,短暂当过乡公所财粮,而终其一生的职业,则是千千万万人民教师队伍里普通一员。</p><p class="ql-block"> 但父亲一生却犹如一部跌宕起伏的大剧:他出生于兵荒马乱的1925年,幼时辗转蜀河与旬阳求学,经历数次匪祸以致家道中落;国民党时为躲壮丁随饶俊义先生住在深山里的神仙洞;五二年春正在犁地未告知家人就参了军,在部队又因“勇于揭批”上司贪污而丢了上兰州军校的机会;五四年在石泉县干连饭也混不着的查田定产;五七年被打成右派,在旬中强制培训,83天的大黑会音讯全无;五八年到麻坪河大炼钢铁,实际犹如人间炼狱;文革中因成份不好被打成”黑五类“,差点回队里挨批斗,其间还因深夜去看望他被逼自缢身亡的大姐,被视为“阶级立场问题”在公社检讨五次仍不得过关。但坎坷与磨难并不能打倒父亲,他的伟大之处,在于对教育事业一生的忠诚,在于同母亲一道,含辛茹苦、呕心沥血、虽九死犹未悔地哺育了我们兄妹六人……</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父亲像一株空谷的幽兰,其香如故却零落尘泥。</span></p> <p class="ql-block">  父亲像劳碌奔波的蜜蜂,幸福了别人,却熬尽了自己。</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父亲像划过天际的流星,照亮了别人却燃烬了自己。</span></p> <p class="ql-block">  父亲像一棵苏世特立的青松,挺拔高洁,却终显孤独。</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父亲在百年古庙黄士堡教书时,正值文革的天昏地暗。一天深夜,一位造反派头头突然闯入学校。</p><p class="ql-block"> 头头:你是那一派的?</p><p class="ql-block"> 父亲:我只教书,没派。</p><p class="ql-block"> 头头:胡说!现在三岁娃都有派性,你能没派?</p><p class="ql-block"> 父亲:那就请你把学生划派,我随多的。</p><p class="ql-block"> 头头:你!</p><p class="ql-block"> 父亲就是父亲,他活的世俗却绝不低俗,活的卑微但绝不苟且。他坚持内心的操守,总是一幅杞人忧天、悲天悯人的样子,一生古道热肠,总想打尽天下不平事。</p><p class="ql-block"> 也许,英雄都这么落寞吧!</p> <p class="ql-block">  晚年的“孩子王”,老了,真老了,走不动了!</p><p class="ql-block"> 父亲说,我一生都在翻越大山!</p><p class="ql-block"> 但岁月这座山,父亲翻不过去了! </p><p class="ql-block"> 由父亲担任主角的这部大剧……就要落幕了!</p> <p class="ql-block">  2015年的腊月,一个清冷的日子,牵手的父亲走了! </p><p class="ql-block"> 养我疼我爱我教我的父亲找我娘去了!</p><p class="ql-block"> 一生耕耘一生辛劳的父亲,终于把自己种进了生于斯长于斯的泥土里!</p><p class="ql-block"> 遗憾的是,我当时远在青岛,没能最后见上父亲一面!</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没有了父母的年节,我常常迷失了回家的路!</p><p class="ql-block"> 没有了父母的日子,家乡已成故乡!</p><p class="ql-block"> 三年中,我早就想整理一点东西,或许是至亲无文吧,总拿不出能表达自己的心意的文字,今日陈河一行,藉此聊表情愿!</p><p class="ql-block">  怀念我的父亲!</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二0一八年三月二十八日于旬阳</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