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点的声音——祭父亲、岳父和岳母、母亲

上校1970

近来，夜里忽感些许的忧郁，总有种沉甸甸的滋味，夜半难眠，便有长思，伴着窗外风声萦绕心头，许多个身影若隐若现，尤其是他们走到生命终点时的记忆，让人怅然若失，似有心恙，却又难以琢磨。起身依灯乱翻手机，日期上"清明″二字跳入眼中。哦！原来又到"清明节″啦！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自冬至春，济南缺雨少雪，出奇的干旱，然而这一阵又一阵的大风，则不管不顾的刮来，也是让行人蓬头垢面犹如断魂之形。既时，各式各样的媒体千篇累牍的呼叫，"清明文明祭祀、切勿烧纸点火″的防火宣传噪于耳畔。 人，有了年纪，往事不用他人提及，一到时候自已就会爬上心头，年年何时忆何事，就像生物钟，不拨便响，不用刻意去惦记。这时，心思沉淀已清，依稀有个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那是父母在天堂的声音，此刻正在呼唤儿女们！ 南宋年间有位高翥先生，做了一首诗，叫《清明》，他在诗中写到:南北山头多墓田，清明祭扫各纷然。纸灰飞作白蝴蝶，泪血染成红杜鹃。日落狐狸眠冢上，夜归儿女笑灯前。人生有酒须当醉，一滴何曾到九泉！ 此诗读罢，一种凄凉悲苍而又无奈恍惚之情跃然心头。我与爷爷奶奶、姥爷姥姥从未如面，他们或亡于日寇或死于坏人或故于战乱，无一善终，连儿女都没有临终见上他们一面。在我的记忆中，逝者只有父母与岳父母。 "日落狐狸眠冢上，夜归儿女笑行前。″我不信佛，更无宗教信仰，但人为尘世之灵物，阴阳两界虽通但无路，便让人每至清明或雨或风乃或飞雪，似有天地之间的感应，一种声音在怆然呼唤，无泪，远悲，往事浮现眼前。 ♣坚毅的父亲 父亲，是最早离开我的亲人，那年他尚不足六十四岁。战争留下的残躯，再加上文革的惨烈迫害，他那瘦弱的病体已无回天之力。当我接到"父病危，速回″的电报，从部队匆匆忙忙赶回家时，父亲已住进了特护病房，肝腹水已让他痛不欲生。 父亲此时对我说的最多的，是"活到现在知足了，比起那些牺牲的战友，我能活到六十多，知足啦！″其实，肝腹水折磨人是相当痛苦的，上挤肺胃，喘不过气吃不下饭，下压肠肾，肚胀如鼓无法排尿。但他从不呻吟，从不抱怨，从不愿麻烦别人，一天一天坚持着，一朝一夕硬挺着。后期，他依然拒绝为他注射昂贵的进口药，不愿让组织为他浪费钱财，几次他都偷偷拔掉针头，直至进入肝昏迷。 临终前的前两天，父亲突然从昏迷醒来，他兴奋地告诉我，"又胜利了一次，我又活过来了！″其实我知道，这是他最后的"回光返照″，父亲已来无几日。心里，疼痛已变成了酸楚，无力、无奈、悔恨交织在一起。忽然间，父亲睁大了眼，自言自语，"我梦见你奶奶啦！″一丝微笑竟浮现在他的嘴角。 "奶奶？”这个像符号的称谓，让父亲想到了自已的妈妈。父亲与奶奶最后一次相见，是在一九四二年的一次反"扫荡″中，那年他二十四岁，奶奶随逃难的人群与父亲的部队相遇，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的奶奶与要去打鬼子的父亲战场相见，父亲已与奶奶五年未见，重逢该是多么喜悦与悲伤。可是，母子相叙还没有半个钟头，鬼子的炮弹已炸在身边。父亲将战友凑起来的半干粮袋子的煎饼渣子系在奶奶削瘦的肩头，转身骑马投入战斗，父亲从此再也没有见到奶奶。战斗打到傍晚，部队掩护百姓沖出鬼子的包围圈，父亲才发现送给奶奶的那半袋煎饼渣子，竟还挂在他的马鞍子后面。直到1945年小鬼子投降，父亲才听说奶奶早已饿死在逃难的路上。 父亲临终想奶奶啦！戍马一生的铁骨战士，也想回到自已母亲的怀抱里享受人生的温暖！也想为自已的母亲送上一饭热汤，以尽他有生之年未尽的孝道。他们终于在天堂团聚啦！ ♣慈祥的岳父 岳父走时七十有三。妻接岳父病危电话先行赶回长春，我因守着正上初中的儿子晚回去了几天，当我急匆匆赶回去时，岳父已昏迷不醒。 岳父也当过兵，国军王牌新一军的准尉特务长(相当解放军的连队司务长)，可惜王牌没王命，才和解放军干了几仗，便全军覆没。岳父官太小，又是个管粮秣的后勤官，而且当兵才两年，实在对解放军没多大价值，便释放回乡。但他必竟当过王牌军的王兵，一生腰杆笔直，双目炯炯有神，军礼敬的虎虎生风。 岳父虽然生于工人家庭，但读过伪满州的学校，见过傀儡皇帝的出游，又爱读书，一生从事与文字打交道的印刷行业，行如学者，谈吐充满了智慧，在长春印刷行业也是响当当的名人，连国家专业协会也聘他为专业委员。 记得生前与岳父最后一次在浴池洗澡，我与几位附近的老者闲聊，他们一口同声的夸岳父有文化有水平有涵养，是个难得的大能人。我望着瘦瘦高高的岳父，听他出口成章，诗句典故随手拈来，心中充满了敬佩与仰慕。 岳父走的十分安静，病情已把他折磨的骨瘦如柴，连呻吟的力气都没有了。听妻子说，岳父病危前一直不肯闭眼休息，直等见到她，才把眼睛闭上，口中喃喃地说"我闺女回来啦！″ 妻子是岳父一生的最爱，说是掌上明珠一点不为过。妻子五、六岁就帮岳母做家务，十来岁便能管理若大一家人，学习好，工作好，人又长的好，绝对是岳父的心头肉。我把他的"掌上明珠″偷走了，而且一"偷″就去了两千公里外，让他怎能不心痛！不悲怀！ 妻子听到了岳父的最后一句话"我闺女回来啦！″老人释怀之情与心安然。而我闻听此言，怆然而泪涌。我"带″走了他的心肝宝贝，他却从无一声抱怨，二十多年里两千公里地，他像一只大雁，从北飞到南，从南回到北，思念让他心焦，离别催他苍老，远方的女儿永远坠着他的快乐与悲怀，这就是我那慈怀智慧的老泰山。 岳父走的那个夜晚，我和妻子与兄弟为他装殓，削瘦干枯的脸上再无乐与悲的表情，但那两道如剑的长眉，则依然那么犹如雕刻般的俊美刚毅。 ♣至善的岳母 岳母一生信佛，活到八十一，走到哪里，都要供一尊菩萨，再忙再累再苦，也要用一柱香来祷告梵仙，千千万万护佑她的家人。 慈怀如海的岳母，长的瘦小精干，却像一个"大力水手″，不仅执家勤劳节俭，而且在外怜弱扶贫，如同她敬仰的菩萨，慈悲天下。路遇乞丐，她定要施舍，若见蠃弱，她必相助。有次与她出门，忽不见了岳母，环顾四周，一个工人正在吃力的拉煤爬坡，在他高高煤车后隐约闪现一个瘦小的身影，只见我的岳母头抵车身如弓拼力在推车。事后我责怪她这叫"不自量力″，岳母笑着说，蚂蚁虽小，多了也能咬死人。 佛言，慈悲为怀，宽怀包容善与恶。而我的岳母则是好坏分得清清亮亮，对善，极爱无我，对恶，刻骨仇恨，从来不曾含糊。我和妻子尚做朋友那一年，我被选定赴柬执行任务，岳母正言我妻:不管将来他是缺胳膊还是少腿，你都必须嫁他。每每从电视上看到坏人坏事，她必诅咒一番。岳父这样评价岳母:你如是有了文化，定是檄文讨贼，掷笔如枪，巾帼杀敌的佘老太君。 难以想像，岳母那么瘦小的身躯则蕴藏着巨大的力量。为了照顾我与妻儿的两地生活，她毅然决然放弃老伴、儿孙的陪伴，提前办了退休，随女儿一别家乡，十几年里为我照看儿子操持家务，是岳母撑起一个军人温暖的家。老伴、老伴，当她老了却舍下老伴，陪伴我们。当外孙终于长大，不用她再操劳，岳母却像完成任务的将军，拒絕我们的照顾，执意返老回乡。 岳母视我已出，我伴她如亲母。岳母平生勤劳节俭，七十岁以后，她一针一线为自已缝制了一身老装，唯独帽子选择我给她买的。那是我陪她逛英雄山早市买的一顶花帽，她一直珍爱不舍的戴。岳母病危之际，她强打起精神嘱咐儿女，走前一定给她戴上我给买的花帽子。这种不舍的母婿之情，时时想起，让我潸然泪下，都会心中轻轻呼一声"我的妈妈，我爱你！″ ♣母亲的平凡 母亲是我四位亲人中走在最后的一位。八十七岁，已算高寿，一生养育了我们姊妹兄弟六人，又先后看大三个孙男弟女，外带着看了两个重孙，前前后后有过十二个孩子绕膝而欢。外人赞她对国尽忠做了贡献，她却是一声长叹:这辈子光看孩子，啥也没干！ 母亲十四岁参加八路，在阎王鼻子上打跟头，烽火连天，死伤不断，鲜血和泪水常常相连，伟人诗赞:战地黄花分外香。但前提是必须先活下来，才有香气。母亲从硝烟中走过少女、青春，连婚姻都是战争做的纽带。 母亲只当了十二年兵，见多了生生死死，再无惧怕，更少泪水。然而，当她被迫脱下军装的那一天，她抱着刚出生的我嚎啕大哭，她不舍用青春换来的军人荣誉，她不舍那热火朝天的军营生活，她不舍那象征革命者的一身列宁装。 母亲遭了那么多的难，心已无比的坦然。临终四个月前，无意中她讲起病房里发生的事情。她的同室一位老太太一天突然去世，母亲平静地看完殡葬人员对那老人的装殓，那身花红柳绿的老衣，十分刺激了母亲的心。母亲略带戏谑的说:人都没了，还弄身戏装穿上，好象哪里还等她演出？我轻声的试探她，她喜欢什么衣服？母亲轻轻合上眼，口中吐出三个清晰的字"列宁装″。做了大半辈子家庭妇女的妈妈，当兵，没有当够兵，竟是她终生不解的心结。 我的父亲、岳父和岳母都走于傍晚，只有母亲走时是刚过完的中午。母亲知道自已的身份进不了英雄山革命灵堂，无法与父亲同伴，嘱咐我们在她走后，骨灰撒进黄河，让她去寻找七十一年再未谋面的姥爷和姥姥。 母亲是党员，经过七年战争，经过三年自然灾害，经过十年文革，已经把生死看的很淡，唯有身份，让她鲠鲠于怀。好在她赶上了习总书记的旷世英明，国家为庆祝抗战胜利，放宽了英雄山革命灵堂的骨灰安放标准，母亲的骨灰终于以一个抗战老兵的资格与父亲的骨灰团聚。为了完成母亲的夙愿，我们将合在一起的父母骨灰，一半安放在英雄山上，一半撒进了黄河。 ♣♣♣♣ 《清明、祭父母》 又是一年清明至， 身在春日殇人惆， 遥祭父母音容笑， 天国亲人永安修。 岁如黄花落又生， 泣声只为难相酬， 但思萋萋原上歌， 时若清风草间游。 虽试长歌咏恩德， 却无对面黄鹤楼， 啼做江海靖卫事， 与谁斟酌此樽酒？ 且向瑶池问长久， 地府应无世间愁， 欲遣鸿𪄣九霄外， 阴阳两界共春秋。 ♧悲情后记 人生在世谁无死， 功名利祿万事空。 是非功过任谁定， 一捧烟灰淡与浓？ 清明将至，心成泪花，哽咽难语，父母静息，思痛虽远，亲情泪眼，高堂在上，语恩难详，七尺男儿，秉承家风，亦忠亦孝，铁血跟党，唯此一生，不枉父愿，老实做人，正直做事，苍天有幸，来生还做父母膝下好男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