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父亲去世,已经整整30年了。</h3><h3>30年来,父亲的音容笑貌依然不时的浮现在我的眼前。从小到大与父亲交集的画面依旧像昨日那样清晰。</h3><h3>在北京与父亲同乘三轮车,抱着刚买的糖炒栗子,穿过长长的阴凉的城门洞,靠在父亲的怀里,觉得很安全。五岁因为对客人不礼貌。被父亲打屁股,一生唯一的一次挨打。</h3><h3>在大同,哭喊着追赶jeep车,车停了,我挤坐在父亲身边,去云岗石窟参观。父亲指给我看那高耸巍峨的佛像耳朵,说是可以坐几个人。在包头,父亲亲提着凳子,我背着书包跟在父亲的身后到进步道小学报到。</h3><h3>跟父亲逛书店各自抱一本书立在书架前读书。 一站就好久好久,然后买一堆书‘回家。有一次三岁的弟弟自己跑回家,父亲找不见他,回到家一看弟弟已经回来了,以后再去书店看书就不再带弟弟了。</h3><h3>饥饿年代,父亲拖着浮肿的双腿,从几十里外的后山回来,在昏暗的灯光下,将他一周节食的所得,一个四两重的馒头,掰开来分给我们姐弟三个,馒头,是他每顿一口一口省下来的的。</h3><h3>一个秋日的傍晚,父亲指着自己手上的老年斑,伤感的说自己老了。又带些欣慰地说12岁了,一晃就是大人了。当时的我并不理解,我才12岁,怎么一晃就是大人了呢。果然,白驹过隙,一晃,我20岁了,结婚了,生子了;一晃30岁了,39岁了。时间定格在1988年10月20日,这一天,我永远永远的失去了父亲。</h3><h3>父亲走后的许多天,仿佛每天有人在击打我的脸颊。责问我的不孝。一个月的时间,我前额的头发就白了一绺。</h3><h3> 什么叫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我这才明白。</h3> <h3>父亲生于1918年农历4月13公历五月22日。 在父亲的各种登记表或证书里写的是五月20或5月21。生日的不确定与父亲幼年丧母有关。 据中国近现史教授王林指导的论文《近代济南慈善救济事业研究》,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济南的慈善事业较为发达,其中慈善事业公所下设孤儿院收养3一10岁无依者,除分级教授日课时外,男孩设有石印木工雅乐部。父亲应该就是在那里完成了自己的初等教育,学会了纺织木工吹号。在同龄孩子还偎依在母亲怀里撒娇的时候,年幼的父亲已经凭自己的劳动挣饭吃了。12岁那年中秋节,孤儿院里发了一块月一饼,父亲用手巾包好走十几里路跑到城外奶奶坟前供供才吃。一路怕鞋磨破了,是拎着鞋光着脚跑的。快到孤儿院的时候再穿上。</h3> <h3>从孤儿院出来之后,有一年多父亲以卖水为生。从一早就挑上装满泉水的担子沿街叫卖。有人家买水就给人倒在水缸里,挣一分钱。一天挑十几挑水可以吃上一斤煎饼,晚上则去卖萝卜。有父亲诗句为证:手挽青萝被中盖,引颈高喊走市里。南城东城生意少。北城西城问者稀。夜深人静形影单,喉咙嘶哑声凄凄。子时已过城入梦,遥闻城外犬吠声。霜冰结衣货未消,头晕眼花脚步摇,人困步乏还家去,明日何如未知晓。这诗句非个中人写不出,形象地写出了父亲当时的生活状况。</h3> <h3>七七事变后,父亲瞒着年老的祖父参军抗日,作为山东人的父亲,耿直热血的特点似乎更突出。这段军人历史,父亲生前从未讲过。只在他的诗作《生平叹惋》中约略提到。当时我不敢追问,错过了对父亲这段历史的了解。父亲的幼年少年中年老年,我们还可以想象,唯独缺了青年这段。只知道父亲一九四四年在重庆一家兵工厂加入了国民党,任区分部书记。</h3> <h3>抗日战争胜利之后,父亲坐船扒车辗转来到上海,顺利找到了工作。</h3> <h3>父母于一九四九年元月二日结婚,当年十一月二十二日生下了我。这张照片应该是我过周岁生日照的吧。我穿着棉袄,母亲穿绸子棉旗袍,父亲则是藏青呢子中山装。这是我保存的照片中父亲露出笑容的唯一一张照片。</h3> <h3>这是父亲照得最好的一张照片。儒雅端方。</h3> <h3>父亲在中国人民解放军筑路总队时与同事合影。佩的胸章应该是解放证章,这证章表明父亲于一九四九年十一之前参加了革命。两枚证章文革中被抄走,不知下落。</h3> <h3>这张照片上的我大概两岁多,拍摄地可能在西安或北京。我戴着有防护眼镜的空军帽,好像在吃东西。父亲身着狐领羊羔皮大衣。同照者应是父亲的同事及家属。</h3> <h3>父亲离开上海后,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筑路总队修建宝成铁路,到了宝鸡。之后到西安,北京。到北京后,父亲带母亲和我逛颐和園,母亲那时已怀大妹七个多月,父亲很爱母亲和我怕挤着我们。是坐三轮车去的。乘电车几分钱,乘三轮车则要十几块钱。</h3> <h3>看这张照片大妹的神情,应该是一岁多。那么应该摄于一九五三年秋。看穿着,家里经济情况很不错。母亲身着墨绿灯芯绒拉练外套,棕色薄呢长裤,皮鞋,美丽而宁静。这是我最喜欢的照片。外子放大翻洗了两张,一张送给大妹,一张至今掛在我的卧室内。一早一晚,有时会与爸妈对话。</h3> <h3>我于一九六九年五月十三日下乡插队,大妹是四月去了内蒙建设兵团。当时父亲在被群众专政,关押在厂里,不能自由回家。没有几天,因为内蒙的扩大化,主持内蒙工作的滕海清受到批判,各单位的群专便作鸟兽散。父亲可以回家了。父亲惦记我和大妹,不断地给我们写信。到我选调回城,两年多一点儿的时间,(其间我还经常回包头)父亲给我写了十八封信,这些信于我是巨大的精神财富,我保存至今,已经将近五十年了。</h3> <h3>动乱结束后的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家里生活稳定安宁,我的孩子也大了,经济也较前宽裕,于是赶时兴买了一二零相机,一卷胶卷可照十六张照片。胶卷要自己买,洗相另外要化钱,在当时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拘于面子,给朋友,朋友的孩子,学生都拍过照片。唯独对父母,却吝啬地很。只拍过两次,即共用两卷胶卷给家人,而且拍给父母的只有寥寥几张。如今想给父母单独拍照,已是比上天还难。</h3><h3><br></h3> <h3>一九八六年暑假,我居然有心,带父亲去劳动公园游园。父亲很高兴,留影数张。身外拉着的是长孙博文,这时应该是三岁左右。当年博文出生时,父亲听说是男孩子,情不自禁一拍大腿,说:老宋家有后了!第二年春节,父亲郑重地与我商量给孙子押岁钱的事。说:二十元少不少?我笑道:不少了。</h3><h3>当时做外公的父亲给三个外孙女的押岁钱是两元。</h3> <h3>这是拍得较好的一张。父亲在柳阴下,身着短袖衬衫,手持凉帽被小女儿和两个外孙女簇拥。</h3> <h3>父亲与长外孙女合影</h3> <h3>这张照片应该是在一九八二年秋天拍的。大弟完婚不久。家中添人进口,是大喜事。</h3> <h3>这张照片摄于一九八七年秋天,是最后一张全家福。</h3><h3>小弟从小跟母亲挨批斗,父亲生怕小弟精神受刺激,力尽所能满足小弟的要求,培养小弟的兴趣爱好。教他下象棋,支持他学武术,学烹调,练大字,滑冰,玩猎枪。又早早帮他完婚,让小弟成家。这一年小弟二十一周岁。</h3> <h3>这张照片拍于一九八八年十月二日,是父亲生前最后一张照片。照片洗出后,觉得色调灰暗,没给父亲。保留至今,如今三十年矣。</h3> <h3>一九八八年十月二十日,父亲突然地去了!</h3><h3>没有症兆,没有遗言,没有苦痛平静地离开了人世。</h3><h3>像一片秋叶,轻轻坠落;像傍晚的云霞,转瞬即逝。留给家人无尽的哀思,无尽的苦痛。</h3> <h3>父亲一生孤苦寂寞,逝后却备极哀荣。</h3><h3>如果这体面,这热闹的百分之一,能在他生前得到,父亲也许不会走得这么早。</h3><h3>他去世前一个月,刚刚办下了离休手续。</h3> <h3>极尽哀伤……</h3> <h3>工会主席致悼词。</h3> <h3>父亲一生历经磨难,尝尽辛酸,将世态炎凉,人事沧桑,看如行云流水。给我们五个子女以博大深沉的父爱和温暖。但我们对父亲,却不能报答万一。</h3><h3>只有无限的愧疚与悔恨……</h3><h3><br></h3><h3><br></h3> <h3>父亲二七,扫墓归来,填词祭父。</h3><h3>黄叶飘落,正秋风,清冷萧瑟。噩耗至,几多遗恨,几多悽恻。欲语还休终不解,路边驻足成永诀。长呜咽!恨天地无情,生死别。一生事,倩谁说,情豪放,心寂寞。咀甘辛万种,又有谁觉?豁达坦荡随风去,孤苦哀荣俱抛却,祝爹爹,能一番如意,升仙界。</h3> <h3>父亲去世后,收拾他的遗物,看到父亲的证件,从科协会员证到退休证到伤残证。三本小小的证件,划出了父亲一生的轨迹。</h3> <h3>父亲凭着自己的聪明才智及出色的机械技能,上世纪五十年代,被评为技师,加入了中华人民共和国科技协会,父亲每逢照像,都会将科协证章戴在胸前。</h3> <h3>文革中,父亲前后被关押了两年多,被批斗了无数次。其间受到的欺辱殴打,他从未提过。但这些殴打无疑给父亲的身体带来极大的伤害。一九八四年,父亲被定为基本致残,伤部为颈椎和腰。致残时间为一九六八年,致残地点为八局二修厂。大概为此,父亲只活了七十岁,比在山东务农的大爷还少活了几年。</h3> <h3>父亲离世后,在他的衣袋里发现有火柴盒及零钱。二弟交给我后,保存至今。每逢抚摸它们,感觉依旧有父亲的温度。写至此,不禁老泪泫然。</h3> <h3><br></h3><div><br></div><div><br></div><div>父亲去世多年之后,每逢父亲的生日忌日我都会想起父亲,会以写信的方式纪念父亲。</div><div>给父亲的一封信</div><div>爸,2013年 10月20日是您的忌日,我不能回包头到坟前祭奠,只能远在千里之外,洗手焚香为您奉上一杯清茶,您若地下有知,希望可以原谅我这不孝的女儿。您去世整整二十五年了,我心里还是放不下。爸,您这辈子太不容易了,结婚晚,孩子小,在别人做老太爷的年纪,您还在为年幼的儿女操心。我是老大,从小娇宠,成熟晚,又在您的教育下多为别人着想,却忽略了自己最亲的人,总觉得时间还长,孝顺父母有的是机会。但是您就在那样一个深秋的晚上,重阳节的前夜,一会儿的功夫就长辞人间,没有给我一点机会,年仅七十。我那年是三十九岁。</div><div>我实在不能原谅自己,身为长女,我没有给您带来幸福,带来荣耀,甚至没有给您什么钱用,总觉得还有机会,总觉得您会永远活着,会等着。您离世了,那么突然,就几分钟,我没有能伺候您一天,甚至一个小时。什么叫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我总算明白。您的历史,您的思想,您的心情,很多尘封往事随着您的离世都埋入了地下。我后悔与您在一起的时间太少了,每天匆匆忙忙,没有时间与您老人家聊天,坐在一起谈谈说说,让您老人家暮年不那么孤独寂寞。</div><div>爸,您退休以后写一些古体诗词,将您的生平身世喜怒哀乐融在诗中。给我印象最深的是《生平叹惋》这一首,里面的诗句我有疑问,但那时我感情已经很粗粝,家庭工作疲于奔命,为了集资买房除本职工作还在两家单位兼职,无暇再去多想什么。而且文革带给我许多阴影,心里对许多事情即便有疑问也不想再去追究,怕再说出什么我不好面对。那时我宁愿相信您仅仅是一个工人,一九四四年在重庆一家工厂集体加入了国民党,做区分部书记。而且为此您已经被戴上了历史反革命的帽子。不敢再去想您还曾经是一个军人——一个国民党军队的战士。因为上世纪八十年代社会上还不承认国军抗日,对正面战场没有一点肯定,说起来就是国军消极抗日,积极反共,以参加国军为耻。您离世后我整理了您的诗集,之后的二十年我屡屡拜读您的诗集,始觉您的历史是一个谜团。我后悔死了,怎么当时没有追问,也不知道您在将诗给我看时的心情,您希望我追问吗?我没有追问,您有没有一点遗憾?</div><div>爸,您在《生平叹惋》中写道:“日寇入侵同忾仇,亦有方寸抗敌寇。抛弃老父从军去,拼得一死何所求,稚子赤 心想报国,事与愿违险遭祸,穷途末路无一生,犹然肃立听国歌。救国未成当工人,犹抱希望忘教训,一脚踏进泥坑里,我害终生几代人”诗句明确告诉我们您曾是一位抗日老兵,在抗战爆发后怀一腔热血参加了国军,在穷途末路中依然肃立听国歌。小时候听您说您十八岁离开济南到南京曾经辗转武汉湖南广西才到了重庆,一直以为您是随着流亡的难民颠沛流离,现在看起来不是这样了。那么您参加的是哪一支部队,参加了哪一次战役?是南京保卫战,是淞沪会战,还是长沙保卫战?您说的穷途末路,是一种什么境况?是否在被炮火打的破碎的军旗下神情庄严的唱着国歌?“矢勤矢勇,必信必忠,一心一德,贯彻始终,以建民国,以进大同。。。。”但是这之间多少血雨腥风生生死死饥寒交迫坎坷流离,都已经成为了永久之谜。你曾经说过那时候一碗米汤半粒奎宁救了你一条命。奎宁是医治疟疾的特效药,您得的是疟疾,那是南方的一种传染病,那是在什么地方?还有你后背的伤疤,前后都有,您说是做了胸膜炎手术,真是这样的吗?所有这些我现在一点不知道,也永远永远不会知道了。也正因为如此,现在我所知道的您的历史,只有幼年少年中年老年,没有青年这一段,您十八岁到二十八岁这一段是一个空白。好在有这几句诗,给我们以慰藉,给我们也留下了想象的空间,留下了骄傲。我骄傲的是,您无愧于那个时代,在祖国危难的时候勇敢地参加了保卫祖国的战斗。改革开放之后,您的所谓历史问题已经平反,可以告慰您的是,您担心对后代的影响并没有发生。我的女儿女婿,四人中有三人是中共党员,欣欣小二都评了副高,小二还是军人,小毛的女儿女婿也是党员,都在大学教书。这在四十年前想都不敢想。</div><div>还要告诉您的是,近几年已经为抗战的国军正名,国家给以比较公正的待遇,社会舆论对抗战老兵给以最大的尊崇,八年抗战如果没有正面战场国军用血肉之躯的拼死抵抗,全部国土早就沦入敌手,蒋公也不会被约参加雅尔塔协定,中国也不会成为联合国的五个常任理事之一。这里面有您的功劳,有您的付出——付出的青春、血肉、家庭乃至精神上的纠结和对自己历史的沉默。</div><div>我今年也已经65岁了,二十五年,看惯了生离死别,只是每当看到什么总会想起您,想起您一生的磨难,晚年生活的困窘,想起您对我们的期望。我的两个女儿很孝顺,我也因此想到我的许多不孝顺的的地方。您如果活着,今年也只有九十五岁,还不到期颐。只是这个如果……,唉!许多话不必多说了,留给我的只有无尽的愧悔,内疚,哀痛……如今,又是深秋,黄叶凋零,金风萧瑟。爸妈,你们在天上还好吗?</div><div><br></div><div><br></div><div><br></div><div><br></div><div><br></div><div><br></div> <h3>父亲对子女的教育尤为重视,子女有一点成绩都引以为傲。我一九六二年考上初中的第一篇作文,得了九十二分,父亲一直保存了二十二年。一九八四年题了诗后还给我。诗日:此文清新气昂然,青春焕发馨香甜,童子大智何若愚,我女文采非等闲。</h3><h3>如今距离父亲题诗,又过了三十四年……</h3> <h3>父母的遗像都在我这里,一直想为他们做个合影。今年如愿了。父亲母亲结婚照没能保留下来,结婚近四十年,由于种种原因,连全家合影都很少。这两张照片,母亲当时是二十四五岁,父亲是三十六七岁。正是最好的年龄。母亲温婉娟秀,父亲儒雅端方。只是那么好的年华,却没有过几天好日子。</h3><h3>又是一年清明节,细雨霏霏,霰雪交加。远在千里之外的女儿燃三支香,斟一杯清茶,祝愿天堂里父母安好……</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