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

杨安忆

朋 友

我车静静待在那里，像一名安静的美男子，突然，天降横祸，被一辆车撞了一下腰，一角，支离破碎，局部，扭曲变形，而肇事的车辆，扬长而去，剩下的，是一片狼藉，一股烟尘，还有目击者的只言片语。

如何将分散的碎片拼成完整的图案？这是一个难题，图案成型之时，便是案情大白之日，这时候，我想起了福尔摩斯探案集，还想起阿加莎克里斯蒂笔下的大侦探波洛，著名的《尼罗河惨案》众人皆知，破案是一件紧张刺激的工作，寻觅线索却琐碎而日常，令人焦头烂额。

有朋友电话告知我消息，有同事微信传给我视频，我问了相关的见证人，有饭店的老板和顾客，有路边卖苹果的果农，还有凑热闹无所事事的吃瓜群众，甄别，筛选，归纳，有价值的线索有这么一些:中午两点四十左右；银灰色面包车；十字路口向右驶离。说实话我很感谢这些群众，他们不等同于鲁迅笔下的看客，他们没有怀抱“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他们都是有热情和良知的好心人。话说回来，他们提供的线索很有价值，全是干货，遗憾的是，最重要的一点，车牌号，没一个人记得，或看清楚。

我一直在修炼，可还没有修炼成仙。我并不能时刻保持心如止水，这时候，我的心情五味杂陈，有愤怒，有郁闷，希望夹杂着失望，此起彼伏。我打110，打122，还打95518，我试图通过监控寻找一些蛛丝马迹，可他们告诉我，十字路口的监控个人不能随便看，必须向交警队的事故科报警，有人陪同，方可允之。我给交警队打电话，他们说正在店上出警，而且交通堵塞，让我耐心等待。我在交警队院子里的石凳上坐着，尽管心急如焚，还装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文化人都爱装，余秋雨就是装和作的典范，迷恋王安忆前，我曾追随余氏多年，从他那里获得的“装逼”的陋习，还未根除殆尽）。我抬头望了望天空，内心涌起一股忧伤之感，我想起命运这一桩事。我是一名宿命论者，“命运”是我安慰自己的良方，我想，今年是我本命年，我命中有此一劫，能否找到肇事者，是上天决定，非人力可为，“尽人事，听天命”是一种科学的人生态度。

晚上九点半，我还在瞪大双眼看监控画面，进进退退，反复估算车辆经过的时间，在推测的节点上，有辆车穿行而过，风驰电掣一般，迅雷不及掩耳，监控速度已经调到很慢很慢，可车牌仍模糊不清，凭直觉我想:这是一辆心怀鬼胎的车，嫌疑大大。最后，工作人员以时间秒针为单位，将流逝的时间与流动的车辆一一对应，顿时，模糊的车牌号清晰无比，历历可见。

这一个夜晚无比漫长。心烦意乱之余，我甚至有时间揣摩一番这肇事者的性别容貌，我好奇明天将是一场怎样的局面，和平安宁还是硝烟弥漫？我酝酿，见面后我该说些什么？如果他死磕到底，我又能做些什么？就这样，失眠，静等东方破晓。

这是一个普通的男人，年纪与我相仿，或略大一点，个子偏低，肤色偏黑，有社会经验，有劳作经历，手是一双劳动人民的匠人的手，手指黑黑。很奇怪，见面之前，我储备了一腔怒意，毕竟，肇事逃逸是多么无耻，既无底线，又无道德，可是，真到了那一刻，我竟恨不起来，也狠不起来，我扮出一副优雅的姿态，无声胜有声，我静等他说。

他说事发之际他不在车上，别人借了他的车，他又说撞车之际没有感觉，否则不会逃逸，自相矛盾。他说看起来崭新的车灯不是新换的，又说下面的裂口是新产生的，漏洞百出。看起来，我假装高深的一招初见成效，对手他，自乱阵脚。结果是，没等办案人员丈量尺寸勘测证据，他已供认不讳，主动认错。

接下来事情变得无比简单。我说，你虽有错在先，我也不会得理不饶人。我说，这几天我的奔波劳碌，浪费的精力心血，花去的油费话费，还有请假旷工导致的一切损失，我全不和你计较了。我说我只有一个要求，到4S店，给我把车修好。他同意了。

这就是纠纷处理过程，没有剑拔弩张，没有拳脚相向，没爆一句粗口，没甩一个脸色，和平解决。我想，他言语之中有一股真诚感染了我，我想，他那双劳动人民的手也感染了我。有时候，偶然的，我也目睹过一些官二代富二代的风采，他们有点痞子气，有点花花公子的腔调，有时候，还会有一点洒脱和优雅，还有时候，也会显得器宇轩昂，那是由经济基础决定的底气和魅力。他们的手，白皙，柔软，体现着养尊处优衣食无忧的处境，用一个女性化的词形容最合适——“丰腴”。可是，此时此刻，这个人的这双手，唤醒了我内心柔软的部分。我还喜欢一些明星，宁泽涛的身材那么漂亮，王凯的手指修长而美丽，可是，此时此刻，这个人的不起眼的容颜和言语，让我发现了一点审美的东西。所以，面对他的谎言，我不去戳穿他。他完成修车的使命就可以了，我不会为难他。

事情圆满解决。修车的三千五百元费用，他全额承担。而我，度过了几个辗转难眠的夜晚，浪费了一些脑细胞，经历了一番心情的起伏跌宕。

末尾，我们握手告别，相逢一笑泯恩仇，分道扬镳，各奔东西。

他说，做个朋友吧。

我说，好啊。

说是朋友，其实再见面和打交道的机会，几乎没有。

事情就是这样。以飞来横祸晴天霹雳开头，以情意绵绵依依惜别收尾。

其实，让我这样一个感性的浪漫的人，来处理这么一件现实的利益相关的事情，显得很棘手。可是，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事情发生了，总得面对。结果还算满意。

退一步海阔天空。

是为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