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风的声音(一)</h3><h3><br></h3><h3>作者 王春花</h3><div> </div><div>1、大约五、六岁时,我随母亲在黄河边捡拾麦子,那时的天蓝的很任性,滩野也随意的阔,黄色的麦浪和黄色的河水覆盖了整个河滩。不远处康拜因正在"吐吐"吃着麦子,母亲不停弯腰,腋下夹着一大挟麦穗。我站在太阳底下,手里攥着一束麦子,母亲走过来递给我一颗仁丹填到嘴里,仁丹让我清爽了一下,这时我看到黄河里停着一只带帆的船。这只船高翘着船头,在蓝莹莹的天幕下,静静地伫立在河中……</div><div>它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连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经过了哪么多的人和事,什么都忘了,惟有停在黄河里的那只船深刻在记忆里。</div><div>高中毕业后,16岁的我来到姚寨插队落户。那是一个冬天。麻雀躲在屋檐下啁啾,誰家的瓦当上滴着筷子长的冰凌。太阳的光芒反射在冰凌上透出一道道冷光。母亲找了一条厚厚的褥子让我背上,我穿着一件碎花棉袄,外面没有罩衫,脚穿一双母亲做的老棉鞋踩着齐膝深的雪向距县城几公里外的小村走去。城外的雪地里没有人,嘎吱嘎吱的踩雪声在野外听起来清脆孤寂。背上的褥子越来越重,脊背上的汗水已溽湿了棉祆。口中的哈气与头顶的热气混在一起向上蒸腾。路边的杨树叶子早已落尽,偶有硕大的鸟窝坐在高枝之上。旷野白茫茫一片,空远静谧。在这深冬的早晨,我是路上惟一的行人,虽然雪已停驻,但内心却大雪纷飞。前方不远的村庄里,深藏着我人生怎样的命运?正想着已近村头,村子不大,稀落的树干围绕着低矮的平房在冬的原野上显出散漫的落魄。一只喜鹊"喳"地从树上飞起,飞向更远的树上。村口两个女人穿着大襟棉祆看我过来,一脸惊奇,只听她俩啧啧说道,"你看看,这跟刚出窝的鸡仔样,脸上的绒毛还没褪,这会干个啥?"另一个说,"真是,怪可怜的!"</div><div>2、姚寨地处黄河古道,土地多盐碱,大约有几百口人,分五个生产队,支书毛姓,人温和,但有肺疾,老远就能听到他的咳嗽声,七十年代毛支书是全县有名的老支书,行事稳健,毛姓是村子里的大姓,说话有人听,有凝聚力。村子贴近县城,村民多会传统制陶手艺,每至集市,陶罐瓦盆皆可换钱,另有国家农科所在此设点科研。故此,姚寨当时是全县最大的知青点,有原阳、新乡、郑州知青几十名,另有两名黑龙江知青转此。毛支书私下里说,其实村里贫瘠,地也不多,一下添这么多人,地也不增产,等于这么多人夺了村人口粮。毛支书的这番话令我对下乡的激情产生了怀疑,没来前,我想的是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听了毛支书的话,我体会到村民的仁厚,隐隐生出对村人的一丝歉意。</div><div>几十个人住在村里的大队院。东屋里一个大通铺上睡着十多个女生,西屋住着男生。县知青办派了一个烟糖公司副经理坐阵,负责知青有关事宜。经理姓张,大约是山西人,也住在西屋,张经理踏实、温和,吃住都和知青在一起,大小事大家必唤"张经理……"</div><div>有天后半夜,我从通铺上爬起来上厕所,恰遇黑龙江转来的知青周建立上完厕所进屋,棉帘掀开带进一股寒意,头顶上的灯光暗了一下,我禁不住打了一个冷颤。周建立北京人,高个,皮肤白暂,嘴唇抿起来红润饱满,只是高度近视,眼睛外凸,我问她,"外面冷吧?"她"嗯"了一声,眼睛死死盯着我突然整个人像一袋粮食向后倒去,那个冬天的后半夜我用尽吃奶的力气高喊了一声"张经理",惊恐、凄惨,正在熟睡的人都被这一声惨叫吓得七魂出窍。</div><div>冬天农闲,天寒地冻。村子东南角有个苹果园,村上有干部领着我们在果园深翻土地,我们一人一张铁锨每人分一块地,大家散在果园里各人施展各人的神通。地冻的石头样,铁锨下去一蹬一个白印,能挖个口接下来就好办了。好在那时年轻,胳膊腿也灵活,累了拄着铁锨站一会儿,凛冽的北风经过果树的阻隔消弱了许多,果树的枝杈经过修剪呈半圆形散开,隔着树行能看到其他知青劳作的身影,汗打湿了棉祆,有风吹来,后背立时凉浸浸的。</div><div>翻地是体力活,但又不能全凭蛮力,要会使用工具,铁锨把儿不能搦的太死,也不能太虚,虚了使不上劲,死了一晌就是一手血泡,人和铁锨,铁锨和土地有一个刚刚好的关系,可这个微妙的结合点,也可以说是分寸如何掌握没人能说的清楚,只有经过无数次机械重复的动作,手上大泡连着小泡血泡套着血泡,什么时候不再起泡,手掌全是老茧,原来细腻圆润的手指变成方形,对着太阳再也看不到一丝缝隙你才会明白什么是蛮力什么是巧力。</div><div>农民把翻过的地叫熟地,没翻过的叫生地。翻过的地喧软厚实,散发着泥土特有的芬芳。如果你片的很薄下脚蹬的很深,土地会比没翻过的高一锨多深,但也有些人耍奸图滑,翻一锨露一锨,翻上来的土刚好扣在没翻过的生地上,同样一块地,这种翻法明显省时省力。但是,毛支书说了这样一段话。他说,土地虽然不会说话,但什么都瞒不住他,你老老实实对他,他必老实对你,你欺他哄他,他必欺你哄你。</div><div>3、地翻了一遍接下来是追肥。先在果树周围挖出一圈深沟约一米来深,看到挖断的毛须细根,我稍微有些担心,果农说,现在的树叫梦树,就是把它挪个地方它也不会死,但立春后,树就醒了,再动它就会伤了它。挖完沟,一人去农户家借了一担粪桶,走街串户挑茅粪,把每家每户茅坑里的人粪尿用粪勺舀到粪桶里,再挑到村外的果园里。挑茅粪就不简单是个体力活,关键是脏,那粪勺常年累月搁置在茅厕一角,其污秽不可名状,谨慎又谨慎仍不免沾到手上溅到衣服上,只舀些稀的对不起从村到果园这段路程,要翻搅茅厕深处,稀稠匀着舀才好,粪勺搅动的过程非一般人可以想象即使是冬天,恶心程度仍令人作呕,村里多能干的姑娘也是绝对不挑茅粪的。可是我们是知识青年,来到农村就是为了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要在农村扎下根来首先要学会脏活累活抢着干,初开始手忙脚乱粪便溅到脸上、身上是常有的事,肩膀疼痛红肿,第二天空担放上,人恨不得疼得跳起来。时间长了,肩膀上也磨出茧子,还学会了边走边换肩的本事。挑了一冬茅粪,整个人无论怎么洗,头发丝里、身上仍隐隐透着一股茅粪味。</div><div>4、几十个知青吃住劳作都在一起给管理带来许多不便,知青办和村上决定把大家分到五个生产队,我和刘海燕、江建华还有两名男生五个人分到四队。四队专门给我们腾出一间房做厨房,我们五人从此开始分散劳动,轮流做饭。和农民同工同酬,男人比女人高出两三个工分。为了让我们吃好,四队的农民专门给我们几个知青种了水稻,每当香喷喷的大米端上,我们由衷感激村人对我们的恩情,在那个缺吃少穿的年代,农民省下最好的东西供养我们这些少不更事的孩子。</div><div>闲暇时,我爱去妇女队长院妞家看制陶。院妞泼辣能干,一百多斤的粮食,胳膊一甩搭到肩上扛起就走,犁耧锄耙无所不能。院妞有三个哥哥,大哥有小四十,二哥三十多,三哥也有小三十,大哥博古通今,二哥俊秀,三哥膀大腰圆却无一讨上老婆,因为他家成份高。七十年代初,还是唯成份论的时期,条件再好成份不好都是白瞎。院妞就是超乎寻常的能干,被破例作为可改造子女的代表当选为妇女队长的,但也是二十大几没有找到婆家,有人提议给她和哥哥换亲就是说她找的那个婆家,婆家也要用一个妹子嫁给她其中的一个哥哥,院妞死活不从。三兄弟虽然活得憋屈却是制陶高手。姚寨的土质表层是盐碱地,但向下挖一米多深则是红胶泥,这种土非常适合作瓦盆、瓦罐,这些东西家家户户都离不了。制陶有72道工序,最累的是打泥,经过千万次的摔、踩、揉、叠、折……一块泥坯才能粘、细、光、软硬适中,坯打好,往下是拉坯,那时没有拉坯机,坯放在转盘上要用棍子使劲让它转动,靠转动的惯性完成塑形。陶器烧出来,红里透着暖黄,线条简洁,器形拙朴。带釉的做面盆,不上釉的便宜,可做花盆、便盆、盛放粮食……操持整个制陶的是六、七十岁的鲁大爷,泥坯在他手里长长扁扁,鼓鼓凹凹,成了,只见他用根绳子贴着转盘一割,一件陶器就从转盘上齐齐端起,往下是阴干、上釉、烧陶,村边有一烧窑,只有鲁大爷和院妞的大哥知道什么时候该大火,什么时候改小火,什么时候该闷窑。虽然院妞家有污点,但他们兄妹是四队集体经济主要的贡献者,所以村人还是很抬举的。</div><div>鲁大爷的儿子是回乡青年,和我们是同龄人,但少年老成,话语极少,对我们这些"入侵者"能看出来并无多大热忱,但在后来的共同劳动中消除了对我们的警惕,大约他也体会到了我们的不易,有时割麦,他割完了自己的田垅会回头接我们。当你疲惫不堪觉得麦子永无尽头时,你看到无尽的那端有个人默默回转身来接应你,近了更近了,沙沙声近到眼前,那种感觉就像与组织失散多年,终于取上联系般温暖。</div><div>在轮流做饭中我们学会了使用煤火,蒸馒头、擀面条、炒菜等简单的饭食。我们五人中海燕适应生活的能力更强,在学校她是学霸,到农村后她和村上的女人一起织布、做鞋、她纳的鞋底磁实,脚掌的地方微微外鼓。轮到她做饭,为了多挣工分,她会把饭做好,腰里系着围裙就下地摘棉花了。当我们浑浑噩噩混日子时,海燕一直是清醒的,有时间就抱着书看,77年恢复高考,她顺利考上大学,现在海燕正在美国的俄亥俄州领导着一个医学小组。</div><div>5、冬天的北方干燥风冷,万物凋零。河流进入枯水期,这时该挖河了,要把淤积在河道的泥土挖出来抛到河岸上,整固堤岸,以利来年顺利排灌。挖河的日子里全县农民汇合在干渠上,一个公社分一段,公社再往下分到村、队、户、个人,堤岸两侧红旗招展,人山人海,架子车、小推车你来我往。连着两个月每天两三点起床背上铁锨往干渠走,那时年龄小瞌睡多,每天的车轱辘战,人困马乏,路上走着就睡着了,一边睡一边走,赶到地方天也亮了,河道很深,挖出来的土要奋力向上甩才会甩到岸上。河筒里风很烈,手上脸上生着冻疮,就那样冲着寒风挖一下甩一下,肌肉扩展伸缩,手上老茧退了换上新茧,力量一点点在体内积聚。吃饭时候队里的锅就支在堤边,手擀面下锅,一个大马勺里放些油在火上烧热,葱姜蒜往勺里一扔,瞬间爆出香味,紧接着马勺往锅里一杵,饭就好了,整个堤上一片呼噜噜喝面条的声音,一碗两碗,后一拨没吃完前拨吃过的又饿了,做饭的也累的四脚朝天。干到太阳落下,收工还有几十里地要走回去,回去睡不了两小时又该起来,就这样一直干到河道完工为止。</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