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实文学】饿中送米

吴春安杂家

<h3>  1976年5月上旬的那个星期天,约下午三点,阳光炽晒着大地,天气比往年热得早。屋檐下的几只麻雀飞上飞下,叽叽喳喳,生活如同往日般和谐。母亲坐在屋中,不时地抬起手抹泪水。肚子咕咕叫着的我站在她身后,默默地分享着她的无奈和悲哀。弟弟和妹妹在外面玩得忘了时间,他们想必已饿,该回来吃饭了。</h3><h3> 母亲遇到难处了,就像那句名言说的,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刚才,她曾去我的二伯父和堂兄家借米,都被拒绝。“这么亲的亲戚,都这么绝情呀!”她叹息。这是她没料到的。母亲原嫁在吃国家粮的郭某家,从不需要借米;被迫离婚让位于第三者后,她与纯粹的农民——解放后依旧是贫农的我父亲成了家。往年青黄不接时,借米都由父亲出面,因为当过七八年生产队长的他人缘极好,往往马到成功。母亲顶替父亲初次上岗,业务生疏。</h3><h3> 我没有安慰母亲,不晓得该如何说。正读初一的我,成绩在班上排第一,作文尤其闻名,几乎每篇都被老师作为范文读给同学听。但和多数没见过世面的农家孩子一样,我思想却还极端幼稚,看不清面临的现实,也不会想办法,心中充满惶惑和绝望。</h3><h3> 父亲呢,被治保主任叶喜才叫去大队部反省已经20天。前天下午,他叫住放学路过的我,要求送20斤米来。我几乎将米缸掏尽,于是,家中便有了此刻的悲哀。</h3><h3> 父亲在全国反击右倾翻案风时反省,是犯了错误。当然,并不是右倾错误,农村每一次来运动,都是抓一批人以阶段斗争的名义挂牌批斗一顿了事。三个月前,挑斗笠从益阳泉交河来南县卖的任麻子等人在我家借宿,说斗笠可用布票换。公社给每人每年发1丈4尺5寸布票,因无钱扯布做新衣,家中的布票近年都过期废掉了,父亲听说一丈布票竟然可买一只上等斗笠值4元钱,感觉可惜并后悔。去年,在大队组织割资本主义尾巴时,父亲承包搞运输的小船被队里收回,如今两手空空,不免为找到了新财路而欣喜。同队的远亲桂姑娭串门时获得信息,便跑去益阳、安乡和望城做起了布票生意,父亲除撮合邻居用布票跟益阳人换斗笠外,也单独去过一趟20里外湖北石首县夹河口的朋友家,倒卖过60丈布票。我已经通读过《毛泽东选集》四卷,写了4万字的心得体会,平常反复看墙上的标语潜移默化,加上老师多年的课堂灌输,政治敏感性强,严肃地批评父亲和桂姑娭:“你们这是投机倒把,挖社会主义墙角。”弟弟也附和我。父亲只是看我们一眼,不吭声。桂姑娭白我一眼,替我父亲也替她自己辩解:“不赚点钱,你们兄弟读书、缝衣的钱从哪里来呀?”等她走后,我单独提醒父亲:“会要挨斗的!”</h3><h3> 我的预感一周后就应验了。前屋余二伯母是党员,而且元月份从县里教育局下到大队来的工作组廖组长和常秘书也住在她家,这种十分明显的“阶级斗争新动向”不可能不被发现和处置。我成功地预测了父亲的厄运,却没想到家人会因此陷入饿肚子的困境。</h3><h3> 屋外,响起了密集的脚步声,应该是弟妹回家了,但进入我眼帘的,是一个30多岁个子偏高的妇女,后面跟一个提着白布袋的男青年。她我认识,是国营扇子拐商店布匹柜台营业员,待人和霭,社员们都亲切地称她为“小谢”,李忠荣同学路过商店,喜欢特意进去学大人称呼她一声,让我好笑——她是我们的长辈,要叫“谢阿姨”才合适,但她照样答应。男青年想必是谢阿姨的同事。进屋后,在他放下布袋的同时,谢阿姨说:“听说你们没米搞饭,我们几个凑了一点,给你们救个急。”米约有20斤,照平时的样子做菜拌饭吃,足可以混五六天。能说会道的母亲被深深地感动了,连一句感谢的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不停地抹眼泪。我那时候极腼腆,见亲戚到家都不敢打招呼,往睡房里躲,这时自然也没敢开口。事情,确实也来得太意外,头脑里就像一锅粥,反应不过来。没请坐,没烧茶,他们就这样离开了。</h3><h3> 在别人急需的时候给予帮助,用“雪中送炭”一语形容,但从此后,我总感觉不够劲,毕竟民以食为天,烤火哪有饱肚重要?!所以,“饥寒交迫”一语,将饥排第一位。如果允许我制造成语,我想用“饿中送米”替代。</h3><h3> 挂牌批斗和游堤,最终导致爱面子的父亲忧郁而得了重病,几年后以52岁壮龄逝世,那些年家庭的困苦不堪回首。但我于饥寒交迫中,一直在心中默默地感念着施恩者,并将他们的关怀化作勤奋学习的动力,在1979年考上了重点大学,毕业后当军官,让母亲和弟妹过上了正常人家的生活。</h3><h3> 谢阿姨给我家送米不久后调离了,我没能够再见到她。她和同事给饥饿的我家送米的半分钟镜头,一直是我脑海里最频繁放映的录相。他们送来的米延续了家人的生命,父亲在我们即将吃完那些米时才被放回履行家长职责。我反复咀嚼着,在内心赞美施恩者的善良,佩服他们不怕帮助专政对象家属的胆识,从中吸取了精神营养并融入自己的人格中。但心中有时也不免涌出一些无关紧要的疑问:他们济危纾困无疑出自对弱者的怜悯,但更具体一点,是从何人口中得知我家的情况?他们下决心救助是不是因为听说我特别会读书?……</h3><h3> 31年后,我才打听到谢阿姨叫谢翠英,住在常德市七一机械厂。提供寻人线索的高中化学老师周金莲,听说我要去登门拜访,建议我打电话表达谢意就行了,说那么远难得跑。</h3><h3> 我发现社会上很多人不谢恩。1990年弟媳生产时大出血,拦了堤上一辆邻村人的农用车送县医院抢救,才转危为安。探亲时,我提醒弟弟夫妇应去车主家感谢,无钱买贵重礼品,提几斤自家产的蜂蜜也行,却被拒绝。车主托人传话,说对做这件好事的结果很失望。再度催弟弟去时,他跟我发了火,说过去的事就过去了。1986年,表姐夫刘国政所在的长沙韶光电工厂要在深圳办点,他连夜赶回华容县操军乡,让邻居子弟们抢到了招工名额,去深圳后致了富,有的人还成了家财上千万的大老板。表姐夫说,他们无一人上过门,电话都没打过一个,冬表姐于是感叹:“帮了这些人,真没味。”这让我感觉,社会底层的人极可怜,但一些人身上也有可鄙的一面,忘恩负义就是一种。</h3><h3> 我执意上门,认定这是我作为受恩者的义务。我能有今天,是谢阿姨等人施恩度过难关的结果。来而不往非礼也,时过境迁后,我虽然不能做到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但绝不能对昔日所获得的帮助心安理得,给恩人送一份适度的礼物,让对方了解自己的现状,是对他们善心的肯定和鼓励,也是他们应得的回报。受恩者都这样做,相信做善事者会更多。</h3><h3> “还记得呀!”那天谢阿姨不在家,她丈夫徐老师接待了我,在我表达迟到的谢意后,他代表妻子回复的话,展示着施恩不念的高境界。告辞时,我要了一张谢阿姨的照片作纪念。没见到谢阿姨自然遗憾,更令我遗憾的是,没早些打听到地址而带着弟弟一起去,有此经历,也许后来他就不会那样对待妻子的救命恩人。</h3><h3><br></h3><h3> 2007.4.23.翠华街</h3> <h3> 【作者简介】吴春安,笔名尚笑、吴戈,1963年生于湖南省益阳市南县,军校本科毕业,工学士。系原广州军区联勤部油料系统上校军官,二等功臣,广州军区知识竞赛冠军,广州军区后勤部1996年度手枪射击第一名,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2001年退役从事证券投资分析,业余坚持文学创作与学术研究,人生成果横跨军油管理、军事训练、新闻采写、文学创作、谱牒研究与编纂、歌曲创作、书报刊编辑、股市评论、儒学研究、旅行和命名,著述900万字,是典型的复合型人才,另类博士。联系作者:微信shangxiao63,qq37585822。<h3><br></h3><h3>▼敬请各位尊敬的读者转发,让作者花费心血写出的文章产生社会效益▼</h3><h3><br></h3></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