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姿态

平平安安

<p class="ql-block">   生命的姿态 </p><p class="ql-block"> ——写在父亲周年祭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万亚平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1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父亲一向寡言,偶尔说话,简短醇厚,回味无穷。 </p><p class="ql-block"> 父亲离开我们快一年了,其音容宛在,情志长存。他历经磨难,洞透人生,至真至简的朗朗金句常萦绕心头,那色彩鲜明的生命姿态总是在我的生活里出现。 </p><p class="ql-block"> 母亲说,父亲一生几经沉浮,把世间什么事都看得很开。解放前夕,父亲从省立六安中学毕业,作为“文青"跟刘邓大军走过一阵,后因是家中独子,被上辈找回。与母亲成亲后,因有点文化在省会机关找了份工作。刚刚二十来岁,意气风发,常陪领导到北京开会,往返飞机,风光无限。那是父亲生命中的青春岁月,也是生命里第一个高潮。不久,“反右”运动来了,自感领导信任,走在运动前头,说了些带刺的话,憨直的父亲哪里知道,这为他曲折的一生埋下伏笔。运动后期,他自己成了运动员,被定为“右派”,下放到皖南休宁农村“监督劳动”,那应该是五七年底的事。“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梦碎的父亲第一次邂逅徽州,命运竟是如此不堪。不久因受牵连,母亲则带着外婆和我们一家几口外放来到马鞍山工作。父亲在农民和亲友的帮助下度过了三年自然灾害,六十年代初“摘帽”,在休宁潜阜、梅林重新安排工作。六五年照顾分居调到本市,始与家人团聚,分配在花山朱家岗粮店当营业员。好日子还没过上几天,不久“文革”开始,因家庭出身和“反右”中的旧事,又一次成为单位里的“陪斗”。后又发配至慈湖塘岔粮店当营业员,直到七九年改正平反,重新找回做人的尊严,遇见他生命中的第二个高潮,只是已过“天命”。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2 </p><p class="ql-block"> 在塘岔粮店工作的七八个年头里,他常让还在读中学的三个孩子轮流帮他个忙,就是从住家地金家庄拖着板车往雨山湖边上的粮食加工厂去,再用板车拉满面条年糕到慈湖塘岔粮店。老人都晓得,这正好是三个方向,一个大三角,来回十多公里。父亲这份辛苦完全是自愿和义务的,而且动员全家去做。途中要爬跃进桥上坡,坡高且长,父亲在前面吃力地拉,孩儿用尽全力推,半点松懈和偷懒的念头都不能有,快到桥上剩最后几步最艰难,咬牙坚持, 下坡时又帮父亲在前车把拼命地撑住,好多次都这样,直到父亲调往新的工作单位。有一次,我问父亲干嘛要这样每周都拉?他没正面回答,只是淡淡地说:“尽力做点事多好啊!”我有些懵懂,不知道父亲说的什么意思。好多年后,我对世事了解渐深,对父亲带着我们兄弟帮他推板车的初衷有了初步认识。父亲的青春年华正是做事的时候,恰遇上一场接一场的政治运动,做人没尊严,干事没准星,完全随运动风暴跌宕沉浮。父亲那句“尽力做点事多好啊”,是一种珍惜,是一种准备,更是一种释放。现在想想,那是从心河里流淌出的清泉甘洌,而这种用生命淬砺出的喟叹,于那个时代是一种別样的自由呼吸,于我们的生活又是多么美妙,对我们儿辈更是一种为未来提前举行的成人礼。愈往后这种感觉愈強烈。后来读书看到培根‘’美德有如名香,经燃烧或压榨而其香愈烈‘’时,豁然开朗。在父亲的带领下,拉推着板车,载着几百公斤重的东西上下跃进桥,兄弟几个也由此提前为往后的艰辛生活和不确定的人生做好了准备。下放第一年就挣满满的工分,完全农民化的我,带了百拾多元的分红钱回城过年。那一年听到父亲从没有过的朗朗笑声:“小三子行啊!”大哥二哥也都与农民弟兄融成一片,干得很欢,颇得夸奖。后来恢复高考,我凭着推板车的坚持和韧劲,从农村考入大学。真得感谢父亲早早的带我们走入生活,体验人生。后来,父亲五十三岁时提前离休,奔着他人生的大目标而去:沉湎徽学,矢志学术。二十年后,终成徽学巨制《徽州人物志》,向世人捧上他的天地良心,赢回他做人的尊严,也向他自己的生命作出最好的回应与交待。至今,父亲“尽力做点事多好啊”这句朴实而厚重的话仍激励着我们,后辈们珍为圭臬。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3 </p><p class="ql-block"> 三十多年前, 一次兄弟几个回家看望父母,凑到一块为其中一个在单位分了套小点的房子而愤愤不平,声音大了些,被父亲听到。父亲平时埋头读书,偶尔抽空带带孙辈,与我们交流也只是身体第一健康重要之类的关心,很少就我们工作或单位里事说话。这次他一反常态,从书桌上起身走过来,很认真地对我们四个兄弟说:“各位,我一辈子一片瓦也没分过!”说完之后又回到书桌上看他的书去了。好像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发生。兄弟四人刚才还在为房子大小而大声理论,多有不平,听罢父亲这句话情绪都平复不少,不再纠结这事。后来想想,记忆中我们家自五八年初从合肥来到马鞍山搬过五次家,住的房子都是母亲在单位分的,一点不假,父亲从没分过房子。直到去年父亲走后,我老是忆起这句话,便回家问九十高龄的老母亲。母亲不仅证实了父亲的话,而且还作了有趣补遗。母亲说:“你爸爸一生不仅一片瓦没有分过,而且还因为他老在运动中受冲击,而影响了我分大一点的房子。”上世纪七十年代,公家按人头数分房是规则,我们家兄弟四个,人头不少,有次应分有室有厅有厨房的房子,只因父亲问题,一平衡厅和厨房就没了。母亲单位领导老说,你们家有房子住就不错啦!也好,“苦难是人生的教科书”,自此以后,不仅分房,在生活和工作中凡与利益荣誉有关的,兄弟们都以退让为乐,用“吃亏多福”自勉。这也俨然成了从父母那里传下来的家训家风。多年后,我也走上领导岗位,对个人进退淡然处之,对个人荣誉则漠然待之,直至自我“封杀”后,方觉踏实。想想父亲一辈子“片瓦”都没分过,我们还有什么理由觉得“吃亏”呢?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4 </p><p class="ql-block"> 父亲还善用无声的语言,开示我们,诠释着他的另类金句,演绎着他有故事的生命姿态。 </p><p class="ql-block"> 父亲退休后埋头徽学,用功于史,遍稽群书,卓有所成,已然成为这个领域内知名专家。他常給我们讲,藏学、敦煌学和徽学是当代世界认可的三大地方显学,以证明他痴情于徽学的意义和价值。记得二十多年前,父亲《徽州人物志》第三稿刚脱稿,他便给《黃山日报》等报刊投稿,几乎每月都有文章发表,那是他一生中最高兴的时光。凭借出色的研究与成果,跻身安徽省徽学研究会会员、理事。时安徽师范大学校长、著名明清史专家张海鹏教授常与父亲交流有关徽学问题。父亲对自己的研究和成果有十分的自信和定力。经常有出版社上门承诺可自费出版,也有研究人员答应帮助出版,条件是要加个姓名。父亲都谢绝了。遇到这种情况,他总是默不作声。有一次等客人走后他对我们说:“'大音希声',好书不急着出。”父亲坚信他写的书是好书,只是“藏在深山人未识”,相信自有探山寻宝人出现。在等待出版的十年中,他又修改了一稿。终于四易其稿,在十年前,即2008年,以古籍和徽文化出版为己任的黄山书社,在获知父亲的研究和成果后,有些疑惑,民间有这样的徽学专家,草根学者?带着困惑,出版社专程派编辑上门了解。父亲象平常一样,除了徽学以外的话没有多话,只是把一人多高的手稿拿到编辑面前,轻松风趣地讲了几段徽州人物故事。编辑回去了,不久黄山书社来了正式出版函。再不久,飘溢墨香,装帧精美,大开本,饱䩌了父亲心血的160万字的《徽州人物志》公开出版,在全国发行。市委市政府把父亲的书列为文化年重点图书,市有关部门为父亲和这部书召开了出版发行座谈会。《徽州人物志》,2011年荣获安徽省人民政府社会科学文艺出版奖(2007—2008社科类)荣誉奖,2010年,荣获中共马鞍山市委、马鞍山市人民政府第六次社会科学优秀成果(著作类)一等奖。名至实归,苦尽甘来,这是父亲一生唯一一次上台领奖。海明威说:“生活总是让我们遍体鳞伤,但到后来,那些受伤的地方一定会变成我们最强壮的地方。”父亲获奖时年82岁,距他被打成“右派”,改变人生轨迹55年,距他离休居家养老30年,距神交志史,痴迷徽学也正好30年。实际上父亲爱上徽州钻研徽学是从落难休宁开始的。只是他把这个“伤口”在五十多年后变得如此“强壮”甚至“强大”,我们家人也觉得不可思议!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5 </p><p class="ql-block"> 父亲后半生埋头读书,潜心学问,其条件也颇艰苦。父亲一生没有书房,一张1.2米长0.5米宽三抽的写字桌放在10平方上下的门厅窗户下,门厅还放了张吃饭的四方桌,这是他后半生读书著述的主场,两个书架也是后辈淘汰下来的,几千册图书和大量资料卡片堆放在凳子上。但这丝毫也不影响他畅游书海的热情和对徽学的遐想哲思。他对条件从没要求,连读遍的二十四史也是从书店和图书馆租阅的。读书是刻苦的,无论春夏,还是秋冬,凳子一坐几小时,纹丝不动,每读必至深夜。几个孩子见此情景,敬佩之余无不感叹:“父亲坐冷板凳苦读精神我们下辈子也难赶啊!”父亲不用电脑,摘要或撰述都是手写。改革开放后,我们家终于分了一套大点的房子,但却是顶楼。楼顶上用沥青浇铺了防热层,夏天沥青在高温炙烤下融化,从失修的水泥板缝隙中渗漏,有几次正好滴到光着膀子看书的父亲背上,他也浑然不觉。冬天雨雪融化时也常有雪水从楼顶漏到厅里,把手稿滴湿,父亲就再誊写一遍。夏天家中室温常在35摄氏度以上,父亲说“心静自然凉。”冬天接近冰点,他又说:“有古人作陪,与先贤说话,心里暖和。”如此,寒暑不辍。父亲早年一文友来我家看望他时,见此情景,回京后撰一副对联,请著名书家题赠父亲:“素心观月思前贤,赤膊著书赠后人。”读书是父亲晚年生活的全部,也是他生活的最好姿态和生命的最高境界。只要有书读,他就觉得生活是美好和幸福的。在徽学宝库中每有搜得、辨伪、归正、立言,他就要高兴好多天,与家人分享。在他眼里,其它的都是多余。梭罗说:“把一切不属于生活的内容剔除得干净利落,把生活逼到绝处,简化成最基本的形式,简单,简单,再简单。”父亲就是这样把自己逼到“绝处”,而又追求并享受“简单”的人。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父亲的善良敦厚与幽默风趣,父亲的自信执着与坦然定力,父亲的至简至真,是父亲一生为人为事的真实写照。父亲那水晶般的心路态度,那简短作金石声的话语,那行胜于言的苦读深耕,一切,一切,在儿辈看来犹如金句,直扺我们心底。他奉行一生,也影响我们一生。 </p><p class="ql-block"> 这就是父亲的生命姿态。 </p><p class="ql-block"> 父爱如山,山高水长。想念父亲,感恩父亲!</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2018.3.25</p> <h3>父亲生前与母亲合影。</h3> <h3>九十高龄的老母亲在讲述父亲的事。</h3> <h3>老母亲在看我写的怀念父亲的文章。</h3> <h3>黄山书社出版的《徽州人物志》。由西泠印社副社长、著名金石学家、篆刻家、书画家钱君匋先生题写书名。</h3> <h3>王稼祥同志秘书、著名出版家,人民出版社原社长兼总编辑王子野先生为《徽州人物志》题写的书名。</h3> <h3>父亲老友柯文辉先生、著名书法家陈秀卿先生赠送父亲的对联。</h3> <h3>《徽州人物志》为2008年马鞍山市文化发展年重点图书。</h3> <h3>马鞍山市委宣传部召开的《徽州人物志》出版发行座谈会。</h3> <h3>父亲的写字桌。</h3> <h3>父亲的书橱。</h3> <h3>父亲的部分手稿。</h3> <h3>父亲挂在厅堂的仙鹤图。</h3> <h3>《徽州人物志》获奖证书封面。</h3> <h3>《徽州人物志》获安徽省人民政府出版奖。</h3> <h3><font color="#010101">《徽州人物志》获中共马鞍山市委、市人民政府第六次社会科学优秀成果著作类一等奖。</font></h3> <h3>本市书家为父亲写的条幅。</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