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七公里

几禾苏

<p class="ql-block">戊戌春节,有了一周的空闲时间,想去一个安静的地方清净一下。一朋友介绍大理云龙有天然的太极图和古镇,便想体会一下在古村落里过年的氛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全国有太极地形的地方,我已经走过了浙江的金华兰溪诸葛八卦村,金华的俞源古村落,陕西旬阳县城,新疆特克斯的八卦城等地,这些或以古建筑群落见长,或以地形地貌闻名,各具特色,风格迥异,不知道朋友推荐的云龙太极会有何种风韵?</p> <p class="ql-block">都说云南是摄影爱好者的天堂,此话不假,遇到好光线,拿出相机随意拍几张照片,不刻意追求角度和技巧,古村落,石拱桥,雪山……信手拈来张张照片也会精彩纷呈,这种“丰收”的感觉颇带几分乐趣。漫不经心,随心所欲,看到心仪的村落就停下,远远的找一块石头坐下,听听松涛和鸟鸣,看着袅袅的炊烟和村边的小溪,这种感觉惬意极了。</p> <p class="ql-block">云龙这一处太极地形另有一番风韵,她更清秀和娴静,透着一点点单纯和俏皮,走近她都不忍心惊动她的那种心境。此时,隆冬的北方雪花飞舞,山野的颜色是灰黑的,所有的生命被裹在单调的颜色里,让人压抑。南国春早,这里油菜花刚进入盛花期,那跳跃的颜色撞击着满是北方灰暗的心境,金灿灿的黄,红彤彤的红,银光闪闪的白,调和出初春季节的颜色,置身其中,耳边轻柔的暖风夹杂着鸟鸣,伸出双手也弹奏一曲小约翰﹒施特劳斯的《春之声圆舞曲》,仿佛森林、原野、河流都是我的舞台,更是我的乐器,自然的音符在指间流淌,旋律在山谷间回荡,山花随风摇曳,我就是一个演奏者,把花的香味、风过森林的声音和着流水的旋律弹奏出恬静的初春。</p> <p class="ql-block">几声鞭炮声打破此时的心境,循声望去,村落里都忙活挂灯笼,忽然想起,过年的时候,我得找一处心仪的住处,让躁动的心稍稍安顿下来。久居城市,心里难免困倦。来到这里,突然日子变慢了。一切都显得那么的从容不迫,随心随性,没有内心的焦虑不安,随和而平静。第一次来这个陌生的地方除此之外,一无所知,除了太极地形之外,就是纪录片提到的诺邓火腿,内心还是多少有点疑虑,过年还真不想有那种漂泊的感觉,真希望能有个让我静下心来呆几日的地方,喝茶,读几页闲书。</p> <p class="ql-block">到了诺邓,预订的客栈居然在村子的最高处,需要步行前往。客栈老板帮我租了一匹马来驼我的行李,清脆的铃铛声和马蹄声在油亮的石阶反弹回来,一下子带着我穿越到某个世纪,一个远行的游子在一匹老马的带领下,顶着夕阳在影影绰绰的斑驳的老街拾阶而上,寻找回家的路。两边高高的土褐色的墙,乌黑的瓦,透着亲切。青砖门墩上插着香,缕缕青烟在穿过树荫光束的照耀下,透着柔软和舒缓,空气中都凝固着“静”的味道。</p> <p class="ql-block">全国的古镇,以前也去过不少,过度的商业化包装,早已没有了原有的风韵,只是机械化工业复制的产品,这一点颇像帝制时代北京颐和园的苏州街,仿制的很像,却没有活的气息,古镇没有承载当地居民的日常生活,在一片片华丽仿古“躯体”里包裹着浓艳的商业欲望,一座座古镇喧闹繁华,但与心的距离依然遥远,巨大的反差让去过的人大为失望。也有的古镇,因为种种原因,人去楼空,虽然保持着原有风貌,但没有人的生活,在岁月侵蚀下,一点点成为废墟。但在云龙的古村落,当我踉跄着跟着马帮,在高低不平的夹道上气喘吁吁的追赶驮队时候,后背上被汗沁湿的衣服让我闻到了童年的味道,带着汗臭味和马骚味的汗好像不是流淌在身上,而是慢慢渗进干涸的心灵,唤醒了我童年的记忆。</p> <p class="ql-block">我们不就是在石板路的夹道里追逐打闹度过的童年吗?小孩子一窝蜂似的从这个院子涌到另外一个院子,从羊群和马队的缝隙里钻来钻去,在羊粪和马粪上踩出来的童年嘛?这味道,太熟悉了,这感觉,太熟悉了,这道路,太熟悉了。可是,这里确实是我第一次来,不知道是自己的记忆错了,还是自己的感觉错了。</p> <p class="ql-block">进入客栈,院落精心布置,却不是那种造作的情调。质朴的,自然的,连院子外面的竹子也会偶尔探过身子在院子里晃一下身影。这是一处老宅,处处透着文化品味,是客栈老板祖辈留下来的。客栈老板祖上出过两位进士,馥甲流芳是这个家族传承的荣耀,无论是门头的匾额还是院落的安排,都是十足的讲究。墙上挂着北京大学和云南大学田野工作站的牌子,让这个院子更是有了现代的气息,这大概就是外来客喜欢的原因吧。</p> <p class="ql-block">客栈老板用大柴锅为我们煮饭,诺邓火腿炒青菜,整个小院顿时香气四溢。为数不多的几位客人躺着晒太阳品茶,石桌上放着当地土特产,尽管互相不认识,拉过凳子招呼着,好像不是刚刚认识的客人,而是多年不见的老街坊突然回来串门似的,陌生不设防,热情有分寸。到了饭点,邀请一起品尝当地的风味,自然随和。</p> <p class="ql-block">行走在古村落里,大人小孩面带微笑,颔首致意。用听不懂的方言和你聊天,长满苔藓的台阶,沁润着桐油色的石板路,门楣上高挑的灯笼,拐角飘出的香味和鞭炮硫磺混合出的浓浓的年味。质朴中透着生活的精致,粗狂中显露着历史的细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这个山洼洼里的古镇,真是养在深闺人未识。自唐朝就建立了,在这个号称千年白族的古村落,因为产盐,名扬滇西,茶马古道贸易繁盛,这里连接藏汉白等多个族群的交往。历史上不仅商业发达,还十分重视文化,进士举人秀才多达百人。村里修建规模宏大的孔庙,关帝庙和道观。牌楼和古建筑群规模宏大,整个山坡最好的位置是祠堂和孔庙,证明这个家族是重视文化传承的。</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客栈老板热情为我介绍村子的历史,还让我走进他家庭的生态博物馆,参观祖上留下的老物件,这个村落有两个全国首创的家庭生态博物馆,珍藏着祖上的近500件民间文物,这极大地激发我的兴趣。另外一家是个什么样子子呢?沿着小巷里的指示牌到了黄霞昌家庭博物馆。一样的建筑风格和院落,只不过,在门口贴着一张告示:“经政府部门同意,本民间博物馆收取15元讲解费”。主人正在忙农活,怕我没看见牌子,一再解释为什么要收讲解费,当明确我知道这些后,博物馆主人手也没洗,衣服也没换立刻进入工作状态,先从白族院落的建筑风格讲起,什么是三滴水,什么是四滴水和五滴水的建筑格局,各自代表着什么含义。这时,我才注意到白族建筑的特点,从最高的屋檐开始数,落到最矮的房檐,有几层就是几滴水,我突然想象着大珠小珠落玉盘和雨打芭蕉的意境来,主人让我看厅房的天花板,那夹杂着方言的普通话,还是没有全面理解他的意思,当按着他的方式用相机拍出芦苇编制的天花板时,照片上居然出现了“福”字的图案,老人解释说,这就是这个天花板神奇的地方,肉眼一般很难发现,只有在特定的位置才能看出来,说明我们民间的高超的编制技巧。我跟随他上二楼,他得展品让我大开眼界,有明清的瓷器和银质器皿。老人讲这些东西都有人要高价收买,任何一件只要出手,也都价值不菲,但他舍不得,也不愿意。</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说起建博物馆的初衷,老人动情地说,最早的时候,因为这些物件都是老辈人使用的,文革的时候破四旧,抱着一份留点父辈的东西,留个念想的想法,就偷偷把这些东西藏起来了,也就躲过了被毁灭的命运,正是这种质朴的感情,无意之中保留了一个民族的历史记忆。</p> <p class="ql-block">在最后一个馆,老人给我看了当地的文化教育类文物,这是一个因制盐而兴的古镇,商业异常繁荣,恪守祖训重视文化传承,读书的氛围非常浓,出过两位进士秀才举人一百多人,这里保存的手抄本《论语》四书五经等经典,手抄本的族谱,还有西藏地理的手抄本,有宗教类和民间的手抄本,种类多,笔迹工整。我原本抱着欣赏风景的态度随意而来,但被老人像一种宗教仪式那样虔诚的态度感染,让我自行惭愧。最后老人拿出参观留言簿请我留言,我的眼睛竟然湿润了,恭恭敬敬地写下了:“传承文明,守候精神家园”的话向老人致敬。</p> <p class="ql-block">来云龙念头酝酿已久,但在这过年确实临时起意。第一次来,当地没有熟人,很担心一个人过年有很孤单。好在还有一位没有见过面的朋友一再邀请去她家过年,怕自己不懂当地的风俗禁忌,把人家过年的气氛给搅和了,谢绝了邀请。客栈老板见我回来,盛情邀请一同吃年夜饭,老板的父母操当地的方言和我交流,我似懂非懂的应着,只有年轻的夫妇和小孩子的话我才能听懂,他们给我翻译,减少了我的尴尬。老人嘱我不要客气,他先捧着香和贡品祭拜祖先,仪式简短而虔诚。让我情不自禁的想起小时候和父母过年的场景,熟悉又陌生,不管孩子多饿和多着急,敬祖祭祖仪式必不能少,不能有丝毫马虎。仪式完毕,一家人才围坐一起,一改严肃的气氛,欢聚一堂。</p> <p class="ql-block">初一早上,朋友带着姐姐来给我当导游,姐姐刚在单位值完班,还未休息,因为熟悉当地情况,就被她硬拉过来,大过年的让姐俩儿陪着,内心局促不安。姐姐看出我的囧样,反而大方的劝我说,以后她们来北京,也请我给她们当导游。姐姐在外省读的大学,回来当了几年医生,后来考上公务员,一直在基层工作,对当地的人文景观如数家珍。云龙不大,因为古时井盐发达,因运盐的需要,在沘江上修建了很多桥,有先民用藤条做的藤桥(笮桥),有石拱桥,铁索桥,吊桥各具特色,素有“古代桥梁艺术博物馆”之称。</p> <p class="ql-block">由于年代久远,廊桥彩绘已经斑驳,很有历史的沧桑感,通京桥又名大波罗桥,建于清乾隆年间,是大理境内最大的单孔廊桥,1998年被云南省认定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通京桥两端有牌楼式桥亭,用木方从两岸层层向河心挑出,中间用长木横梁连接铺上木板,桥上加盖瓦顶桥屋,桥内两侧有木凳供人歇脚之用。廊桥既居民日常主要的生活通道,又是居民的休闲之所,农闲时大家会在桥上喝茶娱乐,好不快活。云龙的廊桥虽然没有福建和江浙一带的廊桥规模庞大,却也因数量和种类之多别具特色。</p> <p class="ql-block">姐俩盛情邀请我去她家,一来了解白族人过年的习俗,二来她们家多年未见的外省亲戚来了,顺便给她们拍全家福,这个理由还真让我找不到借口推辞。姐俩热情,姐姐的父母和公婆一家对我这不速之客更热情。公公给我分享他拍的老照片,老人家的照片是一座古老的铁桥功果桥,这是美国人在二战期间在澜沧江上修建的,所用钢材全部由美国进口而来,是著名的滇缅公路上重要桥梁,是当时中国大西南的唯一的国际通道,被日本军机多次轰炸,依然屹立不倒。</p> <p class="ql-block">满七十年的时候,修建该桥的美国公司还特地致函当地政府,提醒该桥已经到了使用年限,该公司不再承担维护和安全责任,建议该桥拆除。老人叙述中对美国人的这种契约精神大加赞赏。在澜沧江修建水电站时,这座即将被淹入江底的桥被整体搬迁宝丰古镇重建,作为一种精神传承。当我站在开满油菜花的桥头,看着这座历经战争硝烟已失去交通功能的铁桥时,无论是当时的参与抗战的美国人和现在提醒使用安全的美国人,以及逐渐重视传承和守护的当地云龙人,都是值得尊敬的。</p> <h3>  云龙是安静的,安静的像天池,原始森林,杜鹃花开,高山草甸子,那朵朵白云和静静的湖面让你和《瓦尔登湖》有着同样的心境;云龙是文化的,沘江太极图,诺邓的千年白族村,宝丰古镇和功果桥都需要用文化眼光和他对接;云龙是时尚的,当金麦万亩梨花开放的时候,环山自行车赛就会带来阵阵梨花香。</h3> <p class="ql-block">翻过一座山的时候,突然路边有一个熟悉的东西猛地撞击了我的内心,好像感觉到自己内心的颤抖,这种感觉既亲切又陌生,我顿觉奇怪,明明是第一次来,怎么会有这种莫名的亲近感呢?我一时也困惑不解。停下车,仔细寻找那种感觉。路边一个人也没有,从反光镜中看到一个路牌,“87”的数字一下让我心生感动。原来无意之中,抓我心魄的就是这个在路边的小小路牌。87公里,是县城到我家的距离。上学的时候,我住校,那时交通不方便,每年只有寒暑假才能回家,每当坐上比牛车快不了多少的大班车时,总希望87公里早点到,因为,那是家的位置。不经意在一个陌生的地方,看到这个87公里的路牌,我有一种莫名感动。想着小时候,当我从班车上背着行李下车,父亲或者母亲都会在87公里路牌那个位置等着我,然后用自行车驮着我回家。如今,人到中年,父亲早已不在了,母亲也不在那个家居住,但那个路牌却随着年龄的增长愈发的清晰。我停下车,在87公里的路牌边自拍了一张照片,竟然有了一种满足感。</p> <p class="ql-block">不经意间,假期临近。驾车离开云龙时,报春花正竞相开放,在我停车拍花的不远看到87公里路牌,进出云龙,两条不同的路线却遇到相同的路牌,一路上数百公里,经过了不知多少个路牌,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对87公里有特殊的敏感,突然明白了,87公里不就是家的位置么?每到过年,父母都会站在那个位置等着儿子回家。</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岁月已将那个懵懂的少年磨砺成油腻的中年,父母已经不会在87公里的路牌下等着回乡的游子,成长的经历让家的感觉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遥远,回不去故乡的惆怅时时困扰着我。每当过年的时候,特别怀念儿时的感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当我在87公里路牌下有点戏谑的意味完成自拍时,突然明白,为什么钟情87 公里路牌,那是“家”的位置。</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