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br></h3><div>说好写子阳,下手才知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做难。情商够,智商不够,子阳是书法大家。欣赏、评论书法是要饱读诗书的,经史子集,皮毛不得,哪就敢妄论书法,不懂书法写他这个人也行,偏是子阳中规中矩,稳正庄重,是人物描写时最棘手的对象。</div><div>这还真应了"无知者无畏",反正胡呲够不上刑拘,我既不是书家,也不是书评家,仗着对文学的一点儿喜爱,类比一下书法,对错,左耳进右耳出,我嘞个去。</div><div>很奇怪毛笔这个东西,几根狼豪一撮羊毛蘸点墨汁怎么说软就软,叫硬就硬,软时软过春风拂面,硬时硬过硬山搁檩。拿在子阳手里起了风兴了雨说下暴雨如注,说停骤然雨歇,这一撇那一捺间就生出万种气象,叫人嗟哦感动。</div><div>清少纳言在《枕草子》里记录,皇后御前的草高且茂密,有人建议芟除,宰相说,故意留着,让它们沾上露水,好让皇后娘娘赏览。养一畦露水玩儿,可算美雅之极。书法亦如露珠,美却无用,庄子说,无用之用方为大用。说白了就是不要把时间都花在正经事上,用趣味超越功利。</div><div>子阳5岁随父习字,春节讨春联的多,7、8岁他就代父捉刀写字写到手软。10多岁字已在县里有了名气。校长慧眼识人,特在学校果园一角辟了两间柴房供子阳练书,子阳在门楣处题了"避喧"二字。饥饿困乏他在写,同龄的孩子嬉戏打闹时他在写,门外,果树在悄悄结它的果子,子阳在门里闷声写字,光线从破窗棂处泻在浓墨淡笔间,他在一个转折处稍作停留,从暗处着力,饱满有度经过转角……</div><div>文化馆老馆长董云山说,这两间房无论何时都不能拆,若干年后有人会循着子阳的名找到这儿来。他看到了开头,猜到了结尾,但没看到子阳带出的一茬又一茬学生,没看到子阳在全国书法大赛上拿奖拿到手软。</div><div>那天,我去听他给学生上课,说到清朝一个进士的字,他说,你走近看,到这儿,应该用淡墨,但他用了浓墨,因为他事先对这个字没想清楚,笔走到这以前他刚蘸饱了墨,我很小时就不再犯这样的错。一个字用几成墨手指知道。</div><div>"知道"二字充满玄机。人和人之间的区别大约就在这两个字里面。一张素纸、一砚细墨,写多大字,浓墨淡墨,哪里需要顺柔,哪里需要涩滞,字与字的勾连,道与道的争斗,速度和张力,节律和气势,如何挑起,怎样摁住,在哪避让,从哪放开……他知道,你不知道,或者他搭眼一扫就知道,你穷极一生追究都不知道。</div><div>子阳说,书法无外乎就是加加减减,提提按按,快快慢慢。但是具体到一个字上,一百个人心里会有一百个"哈姆雷特"。世上最美的字都长着嘴,告诉你作者都经历了什么,一管毛笔在手,一笔下去,你的审美观,你对世界的认识,你经历的喜也好苦也罢都会参于到接下来线条的走向里。比如"乃"字,他在处理转折时至刚至硬,刀劈斧砍,他抚着横亘在山间小路一侧的山体说,这一笔我是跟它学的。</div><div>文学可以写自己想写的,在自己想写的基础上写自己能写的,文本之间可以转换,可以修改,但书法不行。书法是视觉艺术,是传统文化。你不临帖,写的再好看只能叫会写字。子阳说,不临帖好比掉到马蹄坑里,深一脚浅一脚,找不到下脚的地方,走起来步子也零乱,帖是扶手,只有扶着帖才敢下水。</div><div>帖是与古人千年后的对话,人心与人心的照面。临帖是对祖宗的确认,标明书法是有法度的。是有根的。它交待了活水的源头,同时帖又像篱笆把人围了起来,所有的想象都要在篱笆内进行,否则祖宗不认。书法有度、心灵无度,这大约是它和文学创作最不同的地方。文学可以师承,但更可贵的是独创,不用问这笔那道根从何来,文学只怕"想不到",书法是"鸡蛋壳里玩道场"。</div><div>因为不懂书法,我只好套用了一个简单的办法,"不怕没行市,就怕没比市",我把子阳书法和众多高手的作品挂在一起比较,一比才知道子阳是大家。</div><div>子阳的作品里有一种天真美。</div><div><br></div><div>乍看如小儿涂鸦,竖无直竖,横无直横,结字歪扭笨拙,姿态如小儿学步。不懂书法的人看了会觉得,把字写好看很难,写得歪扭很容易,下手操控起来才知道书法所有的秘密都藏在奔腾拐弯转折里。线条太直,味儿无处可藏,线弯生出弹性字有了张力,但太曲会失了法度,易生媚俗,字遇阻力生魅惑,人遇挫折显从容。子阳把这种美学喻为"老牛犁生地"。</div><div>走到极简这一步,他一定了经历无数繁复、冗长的自我蹂躏,否定-肯定-肯定-否定⋯从大有到大无,从表现到没表现。线条越简单越难,越纯粹带给人的生命力越强。有人问毕加索,你为什么不把人画得像人,把世界画得像世界,毕加索说,我十岁时候就可以画得像照片照出来一样,但用40年才画出了你们看不懂的东西。也有人评论子阳的书丑,但是在他的作品前,近看远看皆有意外,暗流里面回旋和声。世上的美有千万种,独有天真美是十足美。狂狷也美,但不够久长,秀丽也美,但气息偏弱…一个书家的作品不能引起你的共鸣,要么是他的水平不如你,要么是他己在峰顶。</div><div>我先生是个诗人,喜爱书法,他说,随便什么人的字,临的时间长了,会临的很像,但子阳的字学不来,临不成,一学他,地头死,因为他的线条和雪花一样绝不会落错地方。</div><div>说到雪花,我竟从子阳的字里看到了雪花一样的寂寞。子阳说,几十年来,我从没怕过一张纸,一杆笔,笔的长短、纸的生熟对我没障碍,古人的东西已长在骨血里。仔细观赏过他的作品后虽说不出他的字怎么好,但他的字给我带来一种意象,一个人的海上,海水、月光、涛声、浆影、神秘的幽光若隐若现、水天空空荡荡⋯</div><div>子阳,典型的北方体魄,高大壮阔服饰随意,衣服于人又往往更大一两个尺码,行动起来衣袖松散自带三分古人遗风,话语不急不徐,为人处事宽厚节制把柔软坚硬完美糅合。当然,他也有恣肆的时候,他喜欢戏爱唱戏,唱戏又怕被人听到,他找到一个办法,骑着摩托车,戴一头盔,在头盔里放声歌唱。有人说,大隐隐于市。而子阳干脆把自己隐在体制里。从困顿中寻求美,用不合时宜成全自己,一边虚无一边世俗,一边不停杀死过去的自我,在最不能做自己的地方做自己,在体制里用笔划出一片海,用线条划出神迹,照亮海上。他的书写注定是一场奇异之旅,他用书法模拟生命的状态,以书法之名拥抱生活,用书法叙述慈悲感动,从书法里见万物众生。</div><div>冬日,我听完子阳的书法课堂回来,看路两旁树木树叶褪尽,只余枝桠以中锋直指天空,铁色的枝干在风中簌簌作响,如子阳腕下的线条,或禅或道,每一根都像极了阅尽人间沧桑的人最后的水到渠成。</div><div>以上全是妇人之见,不知魏晋、不读汉简,于子阳不敢谬托知己,不敢冒然解读,有的只是对艺术的一点直觉。感谢子阳给了我亲近书法的机会,让我领略了中国书法的奇崛诡异。最崎岖的路一定有一个最好的结尾,惟愿子阳船行海上,"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div><div> </div><div> </div><div> </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