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柳

英英

　　每个中国人心里有个桃花源，那里芳草鲜美落英缤纷，那里阡陌交通良田美池，那里政通人和怡然自乐。每个人心底有个英雄梦，或金戈铁马血战沙场，或行侠仗义兼济天下，或以笔为刀精忠报国。这些，以心忧天下的爱国情怀为首。

农历五月，我去常德桃花源游历，自然没见到久负盛名的千里桃花，倒行至屈子行吟的尧河古渡。古渡座落在沅江边，历史悠久，上溯尧帝时期，也是屈原驻足的水岸码头。因附近山岩上曾有一座古道观，因此又名游仙观。是时连日暴雨，江水猛涨，惊涛拍岸。让我震撼的是，江畔长着一株枝繁叶茂、冠盖如云的古鬼柳，高达二十余米，直耸云霄，冠幅达五十米，亭亭如盖。一根根虬劲苍老的枝杈，宛若一条条青龙游向四面八方，昂首欲飞。相传屈原曾泊于渡，就是在这株鬼柳树下歇息喝茶，与当地农人共话农桑，和士子们热议国事。民众景仰屈子，一代代人悉心保护这株鬼柳，直到今天。从春秋战国到明代，老鬼柳不堪岁月风霜，终于枯萎。幸亏母树旁边萌生出儿树，儿树渐渐长大后，便成为今天我们所见到的鬼柳。民国时期，此树胸围已达十多米，树心中空，却根繁叶盛，傲立江畔。上世纪四十年代初，老树突然枯死，五十年代重现生机。新老更替是自然规律，民众的爱国情怀亦如此，薪火相传，从不曾中断。

数百年的老树历经风霜雨雪，树干斑驳沧桑，一条条裂纹像纵横交错的河流。树杈上的疤痕东一个西一块，狰狞可怕，像一个个来自地狱的鬼脸。大风吹来，白浪涛天，可这株老树巍然不动，散发出强大的气场。树阴下有座古亭，八个尖角如鸟嘴。古亭的中央矗立着"思屈亭"的青石碑。青灰的瓦檐下，素白的藻井上，彩绘着明代陈洪绶的《屈子行吟图》。画面上屈原高冠广袖，身佩长剑，踽踽独行，吟歌于泽畔，形容憔悴中有坚毅之色。一个伟大的爱国诗人形象栩栩如生，呼之欲出。画如其人，陈洪绶也是一位具有民族正气的画家，身历忧患之时，为人正直公道。清兵曾以屠刀胁迫他作画，他拒不依从，险遭杀害。而他对下层民众，则深表同情，凡有索画者，有求必应。后来，他削发为僧，避乱云门寺，以吟诗作画，抒发忧国忧民、愤世嫉俗的情感。

　　沅江的屈子柳背负着千年的忧国忧民情怀，足以彰显其磅礴与大气，而家乡河边溪畔生长的鬼柳，则是孩子们童年的玩伴。春天，鬼柳发出新绿的叶子，我们顽皮地拿出小刀，把新长的树皮削成哨子，任那美妙的声音时起时伏响彻全村。初夏，鬼柳开出长串长串的花，整整齐齐，密密麻麻，每一串都像由许多小翅膀连缀而成，开成一幅幅绿色的帘子垂在河岸。秋天，树上挂满绿色的翅果，成对而生，像一只只精致的小鸭子，所以我们也叫它鸭婆子树。我们喜欢把翅果用竹竿打下来，在地上摆雁阵，左一个，右一个，可以玩好长的时间。冬天，树叶一片片落下来，便拾回家做柴烧。

鬼柳生长迅速，容易中空，但它依然枝繁叶茂。它的树杈极多，鸟鹊喜欢在上面做巢，吸引着孩子们爬上去探险摸鸟蛋。随着树的长大，折断的树杈斑痕都裹在树干中，成材后扒下树皮，树杈留下的斑痕，像一个个鬼脸显露。这一点与黄花梨木相似"鬼脸"很多。鬼柳木质轻软，不易翘裂，但不耐腐，祖祖辈辈都用它制椅子等家具，锯楼板，搭瓜棚，制火柴杆。这些家具久了，表面油漆自然脱落，露出一个个鬼脸很好看。听河南的朋友说，它的枝条可编筐捏篓、扎茓子，树籽也可卖钱。

懂得草木的人们深知，所有植物皆良药，鬼柳亦如此。邻居三伯小时吃多了酸梅，时常牙痛。他也不看医生，就到河边将鬼柳叶捣绒，塞到患处。我们同他打招呼，他裂开嘴挤出一些笑容，牙缝里便露出两团鬼柳绒，青绿青绿的。有时柳绒不小心掉到嘴里，他便呸呸地吐不赢，滑稽极了。读书期间，我在宿舍染上香港脚，夏天脚趾烂得走路不稳。母亲便将枫杨叶捣烂，让我搽到患处。一连搽了四五天，直到现在都没复发。因这叶子有小毒，夏天蚊虫甚多的夜晚，父亲便燃烧鬼柳叶驱虫。这就叫以毒攻毒吧，万物相生相克，与自然打交道的人们才懂得物尽其用。老子曰："物无弃物，人无弃人"，人尽其才则是领导艺术了。

　　鬼柳学名为枫杨，李时珍的《本草纲目》说，"榉柳，其树高举，其木如柳，故名，山人讹为鬼柳。" 前些日子，看到有文章说，"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中的"江枫"便是枫杨，因为枫杨喜欢生长在水边，苏州河一带十分常见，且名字带了"枫"。不觉得要反驳。张继诗中的"江枫"本义是"江边的枫树"，而真正的枫树最恶水，俗话讲"枫树不下坪"，所以并非枫树。那么作者将哪种树误认为枫树了呢？时值深秋，枫树有什么显著特征？红叶如火。那么，作者笔下的"江枫"必有通红的叶子。秋天红叶的树不少，有黄栌、乌桕、盐肤木、脆香树，山麻杆、黄连木等，根据生长分布和树型叶片，最与枫树接近的只有乌桕。而枫杨，秋天的叶子根本不会变红。

岁月蹉跎，光阴荏苒。世道变了，人心变了，独有鬼柳未变，它像一位位守护神屹立在水边，目睹着尘世的一切变迁和繁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