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咳嗽

大漠独行

　　细细想来，我的生命中，差不多有二十年的日子，是在母亲的咳嗽声中度过的。多少忐忑的阴云，覆盖了晴朗的日子；多少跋涉的岁月，伴着母亲的咳嗽，风雨兼程……听不到母亲的咳嗽，也快三十年了。昨天夜里，母亲的咳嗽声又来到梦里，依然是那样急促。从前，母亲的咳嗽加剧的时候，儿女们都知道，清明节又要来了。每年的这个季节，母亲的咳嗽，都会来得气势汹汹。

　　父亲重病五年，母亲身体透支，劳动过力，落下严重病根。这是医生的说法，其实，母亲透支的不仅仅是体力，还有她的精神。患难之时，人情冷暖，母亲体味最为深刻。两次失败的生育，透支了母亲体内不多的能量。

冬天，母亲过得最为艰辛。白天，围着火盆还要冷，夜晚要在被子上再放一条被子。母亲平躺不下，佝偻身体，蜷缩撅在枕边。多数时候，母亲咳嗽，喘气困难，把被子一一掀开，坐起来，躺下，盖被子……如此反复折腾，很少睡得安稳。苦难的岁月，吞食掉母亲太多的热量，红红的火盆，很难把母亲烤暖。母亲生命的大树，就是这样，在一个个寒冬里，一枝一叶地枯掉了。冬夜里，母亲的咳嗽，让小屋满是窒息，让小村都在母亲的咳嗽中颤抖起来。困境中的母亲是乐观的，每到年节，母亲都要早起，尽其所能，为孩子们做一顿可口的饭菜。除夕夜，在母亲的策划下，列出菜单，母亲更是要亲自参与，献上一桌丰盛的年夜饭。孩子们升学，母亲张罗谢师宴。我中考那年，家里仅有的一点细粮，都装进了我的饭盒。我们一定要活得优秀，这是我们能给母亲最好的回报。

母亲常说，要是能把肺里的气管拿出来，在净水中彻底清洗，再放回体内，那呼吸一定非常顺畅。那时，我们最大的心愿，就是母亲能顺畅地呼吸，几十年，我们不能减轻母亲的半点咳嗽。而且，母亲的咳嗽越来越重，最后导致肺心症。人们常说离别苦，最苦莫过于看着亲人一步步离去，而儿女们却没有力量挽留！

　　过了漫长的冬天，母亲的身体渐渐有所恢复，咳嗽也大有缓解。母亲的心情，也像季节一样，送走了冰雪，迎来了花开。母亲开始计划春事，计划孩子们读书和生活所需。那时，咳嗽也会时不时光顾母亲。母亲的咳嗽，就像那对紫燕，时常在小院里飞来飞去。

我们在小园播种，母亲在一旁指点。偶有说话急了，咳嗽就会不期而至。母亲边咳嗽边用手指点，我们大多会意，按照母亲的意愿，种下种子，也种下希望，种下阳光。阳光下，母亲的咳嗽有几分羞涩，咳嗽不再来搅扰母亲，那个春光里，母亲的眼中是满满的希望。母亲像是寒冬的枯树，在春天里再度醒来，有了绿色，有了生命，有了花香……母亲渐冷的身体，在春的拥抱下，渐渐有了暖意。

收获时节，孩子最有成就感。新鲜的蔬菜瓜果，我们从不独自享用，在母亲的指挥下，送东家，送西家。母亲总会说，宋婶家的孩子多，平时菜不够吃，送一些帮一帮。或是李婶家有老人，送点瓜果，尽一点孝道。母亲的善意就是一粒种子，早早种进孩子们的心田。在岁月长长的行走中，萌芽、开花、结果。以致于今天，看到需要帮助的人，总想拉一把。别人常常不解，就是受帮助的人，也感到蹊跷。一次他开玩笑说，这不就是“虎”吗？我想这一切都源于母亲的教导，源于母亲的善念。

　　在外读书的几年，母亲的咳嗽，并未成为遥远。每到冬天，总是写几封书信，打听母亲的病情。等信的日子，母亲的咳嗽总在耳边萦绕。特别是晚上，听不到母亲的咳嗽，心里很不踏实。有几次，梦中听不到母亲的咳嗽哭醒。每逢节假日，匆匆赶往回家的路上。对于漂泊的游子，母亲的咳嗽，成了最暖的乡音，成了最深情的呼唤，成了母亲的一个符号。每次离家，母亲都要送一送。气喘吁吁的母亲，没有力气说太多的话，有时，只是挥一挥手，那便是儿子前行的力量。

工作后，有时加班到深夜。母亲的咳嗽，是最忠实的陪伴。有时咳嗽不止，赶紧倒点水，让母亲压一压咳。多数时候，母亲会咳嗽得很压抑，她怕影响儿子的工作。“睡吧，明天还要早起上班。”母亲催过几次，我才走进梦乡。梦里满是母亲的咳嗽，梦里，母亲的咳嗽，常常让我们出一身汗水。

又一个冬天，寒冷冻僵了母亲的咳嗽，母亲的生命大树彻底枯萎了。春天来临时，母亲的咳嗽永远睡在了黄土下。那个春天，母亲依旧没有忘记春事，计划满满。那未完成的心愿，种在了儿子继续行走的路上。母亲的声声咳嗽，是对儿子的牵挂，是对儿子的祝福……

　　落叶时，母亲咳嗽着背回一捆捆柴草；月光下，母亲的咳嗽声，加快了儿子回家的脚步；昏暗的灯光下，母亲的咳嗽，落满了纳鞋底的麻线上；孙子出生时，母亲的咳嗽是最隆重的迎候……如今，母亲的咳嗽，渐行渐远，算来已有二十六个年头。没有了母亲的咳嗽，心不知何往；没有了母亲的咳嗽，不知家的方向；没有了母亲的咳嗽，生活里多的是寂寞和无助。二十六年，走远的是岁月，无法远去的是，儿女们对母亲的思念……

　　母亲爱歌，一生坎坷多难。母亲大善，惠及邻里、子孙。三个儿女自强自立，是母亲的教诲和欣慰。不足五十年的人生，母亲攀越了生命高峰，后人仰视！

清明节怀思

2018.03.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