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年浑源洪水追忆

恒山

作者：姚文锦 创作于2008年 姚文锦是浑源县著名记者，已去世。

69年前的1939年7月15日 （阴历五月廿九），是生活在浑源城关 （现名永安镇）的人们永世难忘的日子。就在这一天，恒山南峪口发下的特大洪水，使浑源城关数千人突然之间家破人亡，庐舍一空，有些甚至灭门绝户，尸骨无存。

图一：浑源南城墙左上角为：南宫

1940年春节期间，灾后幸存的人们，在一片墟丘的街巷上，到处传唱着一组民间小调：.

当天铺满云，

咚咚的响雷声，

大雨 （那个）不住地下，连阴了半月整。

五月廿九，二龙来戏水，

戏来 （那个）戏去，戏在了悬空寺。

水上三架 （层）楼，

老道觉了 （个）愁，

不顾 （这个）念经，嘣嘣的来磕头。

山水头进了城，众黎民不知情，

……

图二：浑源城西公路段附近，图中两个日本人骑着高头大马在观察城里涌进的洪水。

我那时刚9岁，那次百年不遇、给浑源造成深重灾难的洪水给我留下了永远不会磨灭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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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白天洪水泛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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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洪水的那天，我正好在城内的外祖父母家住着。城内因有坚实高厚的砖包城墙阻挡，所以约占全城人口三分之一的城内居民幸免于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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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日寇于1937年秋侵占浑源后，人人进城要搜身，城门成了鬼门关，好多人便住到城外，许多做买卖的也移于城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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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外被水淹没，遭了灭顶之灾，我起初浑然不知，许多城里人也都感到茫然。恒山上的洪水很怪，水越大越无声。要是水量只淹住脚踝，激湍奔腾的洪水，咆哮如雷，人在一里以外就能感觉到；要是两米高的洪浪向你滚来呢，那时反而无声无息，像是衔枚急走的敌人偷袭一般。

图三：城墙上的人们正在打捞救助遇难群众，房顶上的老百姓无助的看着城墙上的人们

大约是上午九点多的时候，跟我要好的小朋友、临街豆腐坊的刘全（那时他10岁，比我年长1岁）到家告我：“城外水淹了，大人们都上城墙了。”他随即领上我向南城墙奔去。外祖父母那时住石桥南巷的一间土屋，离南城门不远。自从日寇侵占后，南城门便用沙袋堵塞，但从城门和沙袋的缝隙中渗进来的洪水，仍使街巷到处是水，只能赤足涉水登上城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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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登上城墙向外望，一下子惊傻了，此时城外已是一片汪洋。那无边无际的洪流，上连天，下连地，天上地下，混混沌沌，迷迷茫茫。那鳞次栉比、高高低低的居民房舍，就如茫茫黄流中的串串岛屿。房顶上是黑压压一群一群的人，大人、孩子、男人、女人、老的、少的，一个个眼巴巴地望着房檐前的洪水。除了偶尔能听到一声婴儿响亮的啼哭外，没有别的声息，整个大地静静寂寂，死一般的沉闷，憋得好像出不上气来。

图四：被水冲垮的房子惨不忍睹

我正看着，南门外的南城壕巷，突然伴着一声低沉的闷响，一处房舍坍塌了，在水上转几个圈儿，房顶上的人，登时便无影无踪。隔一阵儿，又是一声低沉的闷响，又是一处房舍坍塌，又在水上转几个圈儿，又是房顶上的一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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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接二连三，房舍不断坍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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扭身向西边的城墙走去，西南城墙外边是当年浑源最繁华的闹市——南顺城街。这条街的北端有一座向南的高大戏台，戏台两肋是两条街，戏台朝南面向的是一条宽阔的大街，三条街成“丫”字形。发洪水前不久，外祖母还曾领我在这里看过一阵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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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虐的洪水在拥挤狭窄、弯弯曲曲的街巷院落中溢来溢去，流速受阻，可能是憋屈得不耐烦了，一到南顺城街，突然，街道宽阔了，水流顺畅了，一下子蛮劲大发，冲力陡增。滔天浊浪浪叠浪，争先恐后地以千钧万钧之力一头向戏台撞去。这时，戏台上已进了水，水中站着一群羊，梁架上密密麻麻爬满了人。不大一阵儿，戏台像从台础上拔起一样，整个儿似一艘没底儿的画舫，游走了约三四步，便梁崩架塌，四分五裂。椽檩梁柱，砖瓦石块，眨眼不见。戏台上的羊群，早已无影无踪。那爬满梁架上的人群，连一声喊叫也来不及发出，便被冲得干干净净。只是在浊流中留下一圈又一圈的水圈儿。城墙上看的人一个个目瞪口呆，眼前发生的这一切，真真切切，却仿佛是在做梦。

图五：柳河的水面可以与黄河PK了，当年的柳河是一条很宽的河渠。

劫难过后家园成废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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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墙上的人们曾用吊下的绳索拉上来一些房舍靠着城墙的灾民，他们一个个神情呆板，面如死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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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城墙上有一座一间房大的大仙爷庙，在那长袍马褂爪壳帽、留着一撮八字胡的大仙爷塑像面前，跪着一片灾民，磕头如捣蒜。女人长发上的泥点，磕头时像喷壶一样四下溅射。我身上就溅了不少泥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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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站在城墙上的城里人和被救上来的城外人，都不说什么话。我从城墙上下来，回到外祖父母家，也是一直发呆，不吃不喝。这是怎么回事呢！怎么顷刻之间就这样天翻地覆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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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了是第二天，还是哪一天，刘全又来找我说：“走！咱们到城外看看，变成啥样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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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城门一看，往日繁华热闹的西门外沙河桥街，面目全非。街道两旁的店铺了无孑遗，成了一片废墟。眼前到处是残垣断壁，平地上都是光滑如镜的稀泥糊。有人赤足在稀泥糊里不停地翻腾着，我还从泥糊中捞到一小包商铺售过的龙井茶。这平滑的泥糊，到处都有陷阱，有的地方原来是院里的茅坑和窨子，谁要踩到那里陷下去，就没命了。

图六：两个日本人骑马观洪水

后来断断续续地听大人们闲谈议论，得知这天的山洪是从城西南方向的柳河（浑河上游）大坝决口，涌入人烟稠密的城关。由于多年淤积，河床已与三丈六尺高的城墙持平，大坝一决口，洪水便以居高临下之势一泻而下。水头大约是黎明时分涌入，下午便渐渐下落。城外各个街巷全都涌入洪水，由于地形有高有低，街巷有宽有窄，过水也就有深有浅。我大伯父灾后迁居的西关笔杆巷，巷子只有一米宽，水进去流不出，墙上过水的痕迹，足有两米半高，十年后仍清晰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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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淹浑源，前后持续了十多个小时，使浑源城关人民遭受了一场惨绝人寰的浩劫。冲毁良田，淹没财物不说，当时的日伪县署，曾做过一个统计，仅死亡人口即达数千之多（有人说是三千，有人说是四千，都是传说，没有公布具体统计），在全省的洪灾史上是罕见的。但是许多躲避匪患住到城关但又不敢进入城内的乡下人，大多住在城外（当时浑源境内土匪遍地，多如牛毛），不少灭门绝户、全家死亡的人，以及不知名姓的外地客商，是不可能登记上册的。另外，就在同一天，青磁窑、大磁窑、下盘铺、唐家庄等傍河农村，也都被洪水冲掉了半个村庄，村里的受灾情况，死亡人口，更无人过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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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在那场特大洪灾中，洪水直接冲走的人并不多，因为灾难发生在大白天。洪水进院之前，人们都已上到房顶。绝大多数死于这场浩劫的人，都是随着房舍的坍塌而掉落水中的。浑源的房子多数都是土屋，除了椽檩梁柱，通底至上一圪堆土。有些窑洞式建筑，连椽檩梁柱也一概“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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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官宦人家和殷实富户，穷人极少有住砖瓦房的。一二百户人家的农村，除了龙王庙，没有一间砖瓦房，那是不稀罕的。浑源城外的房舍，土屋约占60%。这些土屋，在半个月的连阴雨中，墙脚早淋软了，这次再经洪水冲泡，哪里还能不坍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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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位嫡亲的大姑母，大姑父年近六十，无儿无女。老两口在东关与南关邻近野外的一处土房小院中，租住着一间小耳房。日寇侵占浑源前，祖母还曾领着我在那里吃过一顿包饺子呢！洪灾过后，这处小院，连同它的几家住户，整个儿从人间蒸发。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只留下光光滑滑的一小片黄土地。那时，我的祖母早被日本大兵吓死，没有直系亲人的大姑母，从此便再无人提及，好像天底下从来没有过这个驼背的穷女人一样。我是个从小没见过父亲的孤儿，祖母生前常对我说：“等你长大了，就把你父亲的相片交给你，相片在你大姑母家保存着呢！”谁知，还没等我看上一眼父亲的相片，大姑母已经殁于这次洪难之中了。

图七：这张图片是水淹浑源城后拍的，这个标志性的建筑（文昌宫）现在已经无影无踪，图片中的老人或许是某为吧友的亲戚，大家可以让家里的老人辨认辨认。

灾后的浑源城，再没恢复原来的面貌。锣柜巷、余井街、木市街、南关、小唐庄、南大道、东关等街巷的残垣断壁，多年以后依然如故。南城壕巷、北顺城街，则成为一半残垣断壁，一半夷为平地的半面街。有的街铺门前淤成高地，进门必须低头弯腰；有的街铺门前拉成深壕，入室还得登高上坡。最繁华的南顺城街和沙河桥街，则成为凹凸不平的丘陵，以致在其后的数十年间，曾经是雁北十三县工商贸易最活跃的浑源州，交易活动就在那土头土脑、灰眉灰眼的丘陵广场进行。大多工商户都在广场上摆了地摊。解放战争期间，这里曾经万头攒动，人声鼎沸，其实除了人多，跟农村野市没有什么区别。今天，听说浑源城关的面貌正在日新月异，可惜我已老迈，看不到了。

洪灾过后日子更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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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灾过后，修复决口，加固堤坝，自然是当务之急。可是，刚从这场浩劫中逃生出来的人，除了还剩一口气在，哪有力量修复堤坝呢！城内居民虽未受淹，但那年浑源全境因涝欠收，百业凋零，加上日寇的掠夺，人们都在饥饿线上苦苦挣扎。要是那时也像解放后遭灾那样，有政府救济，帮助复苏，该多好呀！可那时候谁救济谁呀！日伪政权的所谓“救济”就是按户按人出工修坝。没有人，就出钱雇人。人和钱都没有，总还有一条命吧！老百姓的苦日子，又成了汉奸狗腿子作威作福、敛财发家的好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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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修坝的监工头姓段，外号叫段二铜（“铜”是当地方言中“傻”和“呆”的意思）、段二鞭杆子（“鞭杆子”是当地方言中讨吃要饭的意思）。面黄肌瘦的民工们抬大石头走不动，他就用皮鞭狠狠抽，工地上经常有人带着鞭抽的血痕蹒跚回家。一时间，民怨沸腾，骂声连天。极端愤怒的灾民，喊出了“宁受水冲，不做河工”的声音。“破屋偏遭连夜雨，漏船正遇打头风”。不少人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不得已到口外逃荒，到大同下窑。小时候，看大人们议论某某人跑到乌兰花（今内蒙古集宁）、老鸹咀和忻州窑（日伪时代大同煤矿的两个坑口）这些地方的表情，好像是他们当了乞丐，下了地狱一样。再就是到邻县卖儿卖女卖老婆，简直成了一时的风气。甚至还留传下一句歇后语：下盘铺卖老婆——一趁哄。说的是当年穷人们纷纷卖儿卖女卖老婆，弄得个家破人散。有一户殷实之家，生怕露了富带来横祸，也跟着别人“哭穷”，说他也非卖老婆不可了。有的人知道他是跟风起哄，便特意逗他，真的给他找了一个“买主”，督促他“莫失良机”。他被逼无奈，只好弄假成真，真的把他老婆卖到外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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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外祖父母曾同住一院有个卖凉粉的田六，他儿子田生，比我小一岁，常在一起玩。他家虽在城内，未遭水淹，但灾后生意清淡，日子很不好过，便把十三四岁的名叫玉凤的女儿嫁到（实际是卖到）那年收成较好的应县农村，全家随同女儿移居外地，从此音讯全无，不知下落，终生再未见到童年时代的好友田生。如此的人间悲剧是说不尽的。

恒山水库大坝像座纪念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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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大洪水，改变了浑源城关的面貌，给浑源人民带来无穷的灾难，也使我个人的孤苦童年更加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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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父亲早逝，年轻的母亲生活无着，在我1岁时改嫁。改嫁后，母亲将我留给外祖父母抚育，外祖父每天抱着我到母亲家里喂奶。断奶后，我和祖母一起住在大伯父家，也常回外祖父母家住。儿时，外祖父母和祖母是最关怀爱护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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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淹浑源后，家住城外西关的大伯父又家产被淹，我的生活顿时成了问题。那时候，填饱一个半大小子的一张嘴实在不容易啊！从此，我就在大伯、二伯家轮流吃饭，晚上回到外祖父母家中睡觉。所幸，涝年粮食虽欠收，苦菜却疯长，每日两餐总是离不开苦菜，加上点山药蛋和涩得难以下咽的高粱面。轮流吃住的生活我一直过到14岁。

水淹浑源后的20年，即浑源城解放后的15年、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十年大庆期间，在悬空寺南面的山峡中，国家投巨资建成了一座高达50多米的混凝土大坝。在恒山群峰的环抱中，出现了一方水光潋艳的人工湖。它就是浑源人民告别往年的辛酸血泪，根绝恒山洪害的流动着的纪念碑——恒山水库。洪灾水患被控制了，浑河变成了灌溉千顷良田的珍贵水源泉。从此，十年九旱盼下雨，一听打雷就心惊的浑源城关人民，终于可以无忧无虑地睡一个安稳觉了。

图文选自网络（浑源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