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那天我给父亲打电话,告诉他我要回老家去看看他和母亲。不期父亲说我的石爷前几天去世了。听到这个消息我一时间愣住了,要知道就在昨天我还大晚上赶去一家图片社,要把我暑假回老家时和亲友们拍的照片冲洗出来,这其中就有给石爷照的照片。记得石爷特意从家里开来他的电动三轮车,坐上去摆上一个正在驾驶的造型,非常庄重的让我给他拍一张照片。想着要回老家去,我就赶着赶着要把照片冲出来给他带回去,我生怕他问起我时如果没有带回去照片,会让我十分的难堪。然而谁曾想这却成了最后的留念!看着照片中驾驶着三轮车,带着一丝笑意的石爷,我的思绪慢慢展开,多年来有关石爷的一幕幕画面在我脑海中不断的浮现出来。</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石爷是我的本家爷爷,称他石爷大概缘自他名字中有个石字之故。我自小就“石爷”、“石爷”的喊他,也就成了对他现在的称谓。石爷身材高大,生就一身好力气,在我印象中他是我们周围有名的大力士。左邻右舍遇到抗大树、抬逝者棺木这样的事总得请他一露身手,而他也从不推辞。他的耳朵有点背,和他说话时总得提高点音量,因此村里人们给他取了一个“石聋子”的绰号,也少不了因此戏耍他的时候。由于耳背,他自己说话声音总是比别人高八度,常常是人还没到就声音先到了,只要他走到哪里人们大老远就知道他来了。</p><p class="ql-block"> 作为生长在秦岭大山沟里的人家,我记忆中左邻右舍都在清贫中过活,早年间很少有没有讨过饭的。由于家境贫寒,再加上耳朵有点背,石爷最后找了一个哑巴做妻子,总算是建起了一个家来。石爷的哑巴妻子,也就是我一直称做哑巴婆婆的,据说年幼时痪疾吃土药方子导致了失聪,尽管不能说话,也听不到,但人非常勤劳,总是跟随石爷上山下山、风里雨里的忙碌。随着他们的一双儿女的出生、长大,这个艰难的人家开始有了幸福的气息。</p><p class="ql-block"> 生活的艰辛历练了这个山村人坚韧的谋生能力,在我最早对石爷的记忆就是他外出做生意的身影。我模糊的记忆中,据说还在那个投机倒把词汇非常盛行的年代,石爷就偷偷把家里产的麻(一种用来拧绳子的材料)每天天黑背到山外去换点钱或者粮食,在第二天一大早就连夜赶回来,以伪装成没有外出的假象,躲避生产队的惩罚。再后来土地下户了,有了做点小买卖的自由后,石爷就在农闲时节收点村人的麻,再背到商洛山中、或关中地区其他不产麻的地方去贩卖,挣点差价和苦力钱。由于做生意他几乎跑遍了方圆数百里的地方。他常常会给我讲起他去过的各种地方和奇遇,那时候他简直就是我心目中的英雄,最早我心目中外面的世界多有他描绘的影子。</p><p class="ql-block"> 九十年代初,不论山里人还是关中的农村人开始不自己做鞋了,麻绳的用途似乎也就此终结,石爷贩卖麻的生意也因此收摊了。他有一身好力气,也曾去陕北去做伐木工人,由于出现过辛苦一年到头常常拿不到工资的情况后,做伐木工卖苦力的营生也不成了。自此石爷便开始了做豆腐的营生。老家人由于生活清贫,在各种时节能吃上豆腐算是一种幸福了,随着日子一天天好过起来,家乡人对于豆腐的需求也慢慢从重大节日时的奢侈品变成时常的需求,石爷的豆腐生意自然就一天天的好起来。石爷是一个粗心的人,再加上做豆腐常常是天不亮就起来,在昏暗的灯光下操作,免不了豆腐中常有树叶子、小柴棍之类的东西,乡人们买豆腐时多因为这些事奚落他,他总是哈哈大笑着说“不干不净吃了没病”,或者干脆借自己耳背糊弄过去。由于石爷做豆腐是用传统的浆水点制,对火候的掌握又有其独到的地方,自然豆腐的味道是很好的。乡人们一边流传着石爷豆腐有什么不干净、 不卫生的典故,又一边在需要的时候总是乐呵呵去找他买豆腐。随着石爷的豆腐在乡人间名气的上升,石爷的豆腐生意也一日日的红火起来,加上每年利用做豆腐的渣养上一两头猪、几只羊之类的副业,石爷原先紧巴巴的生活慢慢的改善起来,紧随邻人们的发展脚步,早先的家徒四壁陆陆续续添置了一些物件,也有了电视等现代化的东西。</p><p class="ql-block"> 要说石爷令人刮目相看的还是他开电动三轮车的事情。早先石爷卖豆腐不是挑着就是用自行车驮着,其中的辛苦自不用说。一天他说他要买一辆电动三轮车,我的父亲和邻人都很吃惊。想想家乡的山路、一个五十多岁而且耳朵还不好使的人,要去开电动三轮车,在大山沟的人们看来他简直是疯了,我的父亲和邻人都劝说他别干这二杆子事情。自然没有人能说服得了他,几天后他还是把电动三轮车磕磕绊绊的开了回来。开电动三轮车的确没有那么顺利,从母亲和我的闲聊中我知道石爷开三轮车出了很多次事,包括多次从自家的场院里开到近丈高的坎下地里,受伤和毁东西的事时有发生。最严重的一次是在路途上遇到榨完油要回家的村人,石爷热情高涨的邀请村人搭他的车回家,然而在过一座桥时却翻了车。邻人的油全洒了,还住进了医院,石爷自己也受了重伤,石爷不但赔了邻人的油钱还承担了医药费,一年多的辛苦钱都搭进去了!但无法否认的是,石爷的驾驶技术就在这翻车和刮刮蹭蹭中变得日益娴熟起来,就连一项认为石爷做事比较冒失的父亲偶尔也会搭他车去赶集。好几次父亲和邻人们谈起石爷总会流露出一些钦佩来。一个貌似疯疯癫癫、耳朵有残疾的人,敢走南闯北,一大把年纪还学会了开电动三轮车,用父亲的话说这个你就得服气。但也就是因为这三轮车使石爷送了性命。石爷的死是因为开三轮车时没有操控好翻到了山沟里,石爷受了重伤,亲戚们将他送到几家医院医治,由于伤势太重没有一家医院敢救治。石爷就在痛苦中煎熬了一个月后去了那个没有艰难和痛苦的世界。</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在我记忆中石爷恐怕是我的族人中家族观念最强烈的一个人。我幼小的时候,石爷就给我讲家族的搬迁史,族人在这个绵延不绝的秦岭山中四散分布的情况。谈起这些,他总能如数家珍,我常常想他可能是与我的族人见过面最多的人了。直至今日,在我意念中族人从湖北搬迁至商洛山中的概念依然是他给我灌输的。石爷家的阁楼上藏着我们家族的族谱,据说这是我的本家太奶奶,也就是石爷的母亲当年冒着巨大的风险藏下来的。家族中人似乎对族谱也无特别的珍视,唯有石爷将族谱当珍宝一样的爱护。以前他每次与我偷偷的说起,但重来不与我看。就在前年我回老家的时候,石爷在一个晚上带着一个用布包裹的严严实实的盒子来找我,打开原来就是我们的家谱。发黄的纸张加上尽是一列列工整的名字,笔锋苍劲有力,透出浓浓的年代感,我的第一印象就是在我的族人中当年肯定有着饱学之士的大家。在族谱的最下面居然有一叠A4纸,是最新补充的族谱。石爷说这是远在百里之外的本家另一个分支最新补充的家谱,几年前他去哪里时要了一份。他带有一丝羡慕的神情告诉我,我们家族的那个分支出了能干的大人物,人家重修补充了家谱。他用满是期盼的眼神看着我,很庄重的指着A4纸问我能不能搞到这样的纸,找时间也用本家另一个分支的标准把我们这个分支的族谱补充一下。我自然知道编辑打印一个在石爷眼里富有科技感的族谱也还是一个简单的事,也就满口答应了下来。不曾想我还没有来得及做这个在他心目中极其伟大、庄重的大事,他已经永久的离开了人间。没有他的张罗,补建家谱的事也许就此成为了往事。</p> <p class="ql-block"> 想到石爷,我就会想到我第一次踏出大山的经历。那个时间段我们山里人都大面积的种洋芋,一家家肩挑背扛的收回来数万斤的洋芋,再把洋芋用拖拉机运到山外面的蓝田平原去换成小麦,以改变只有洋芋、包谷等粗粮度日的生活。石爷说自己算账不灵光,就让我给他帮忙算账去山外换洋芋。我的父母亲极力推辞,担心坐在小山一样的拖拉机上在山道上走太得危险,就是我们家换洋芋他们也舍不得用我。但是架不住石爷三番五次的说,最后我的父亲还是同意了。家乡人把那远在秦岭山那边的关中平原称为山外,在我幼小的心灵中山外可以远看几十里、可以整天吃上面条和馒头,山外是令我神往的世界。从七八岁开始就在放羊、放牛、砍柴、打猪草这些事中混活,总想尝试能上到最高的山上去看看山外边到底是什么,然而无论如何努力,绵延不绝的大山中我从来也没有到过最高的山。因此能有机会去山外在我那时心目中的期盼不亚于我第一次踏出国门去欧洲,什么危险都不是我这少年人关心的了。出发那天,我很认真的背上一个小布包,装上一个小本和一支笔,和石爷以及他找的另外一个帮手爬上那洋芋摞的象一座小山一样的拖拉机,忽忽悠悠地就出发了。那时候老家出山的路是一条仅能单车通过的简易公路,一边是刀削斧劈般的大山,一边是数丈深、满是大石头的河道,路面坑坑洼洼布满石头,夹在山缝之间的手扶拖拉机象蜗牛一样小心翼翼的向前走。也不知道拐了多少湾,终于看着前面的山缝开阔起来,石爷说快出山了,我觉得轻松起来。可就在这时,对面来了辆面包车,我们的手扶拖拉机赶快向路边让了让,面包车算是过去了,可拖拉机却陷入了路边的虚沙中出不来了。我们又是给轮子下面塞石头,又是让石爷站在拖拉机车头上给车头加重,结果却是车越陷越深。最后没有办法,我们只好把一麻袋一麻袋的洋芋搬下车来,再把车开出来,然后又把洋芋一麻袋一麻袋的装上车去,近二百多斤的麻袋搬上搬下,使人精疲力竭,那是我第一次觉得透彻骨髓的辛苦。好在很快就出了大山,等上了柏油马路,一瞬间拖拉机也跑的轻快起来。我对要去的地方没有任何概念,只记得什么油坊街、曳湖什么的。最后拖拉机开到了一个村里,我们便开始了洋芋换麦子的叫卖。似乎关中人也没有我印象中那么富有,人们稀稀落落拿着三两斤麦子来换洋芋,常常为了多换几个洋芋、或者秤的斤两问题、或者拿来的麦子已经生过芽而争执一番,也因此直到现在我对富有的关中人还留有小气的印象。由于拿来的麦子有零有整,算账还真不轻松,好在我还能应付,常常能秤完麦子我就报出要拿的洋芋重量来,那些总是流露出一丝优越感的关中人不时夸我这个山里娃几句,每逢这时石爷总会自豪的向人们价绍说我是他的孙子。一拖拉机的洋芋,就这么五斤八斤的换,肚子饿了就找人家要碗热水吃自带的馒头,大概两天后还剩下两麻袋的洋芋没有换完,不曾想傍晚下了大雨,我们和司机就顶着一块大塑料布呆在车上,躲着雨更要护着辛辛苦苦换来的麦子。四个人加上换的粮食挤在一起,塑料布就显得有点小,在你拉我拽中不是淋湿了后背就是淋湿了腿。后来一个好心人家让我们躲在他家院中的棚子下,我们才熬过了一夜。不管过去多少年,这第一次去山外、第一次跟随大人去办一件“大事”的经历已经深深的镌刻在我的记忆里。也就是从那时起我对“好在外不如赖在家”有了深刻的认识,对山外那种神秘美好的向往开始来得淡漠起来。</p><p class="ql-block"> 石爷有一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女儿也就我的本家姑姑长大后在外面打工时远嫁贵州去了,很少再回来。石爷的儿子也就是我的本家叔叔由于在老家难找到对象,也就像我的很多邻人家的小伙子一样,去山外做了上门女婿。两个儿女去外地各自成家后,和这个村落里绝大多数家庭一样,石爷家就剩他和我的哑巴婆婆在家度日。听母亲说石爷也曾去过儿子家几次,由于抱怨自己儿子养活了别人等的一些言辞,和他的亲家每次都不欢而散。石爷的去世,抛下我的哑巴婆婆一个人在家度日,每次和父母谈起此事我总表示担忧,觉得我的本家叔叔应该把哑巴婆婆接去照顾最好。母亲总是说石爷家里有吃有穿,哑巴婆婆自己也能过活。其实我很能理解本家叔叔在那边的不易,人一辈子谁没有两难的境地,严酷的现实常常掩杀了我们该有的亲情,谁不爱自己的父母!</p> <p class="ql-block"> 春节回老家去,我的哑巴婆婆被儿子接去过年了,石爷活着时曾经最钟爱的电动三轮车堆着积雪,静静的置放在有点破败的房子前,石爷家门前显得没落沉寂。离石爷家不远处的山根下有一座新坟,没有散落的花圈还在寒风中抖动,我知道那就是石爷的坟墓。看着这绵延不绝的大山,四顾这个年轻人竞相离开的村庄,我想石爷和我的父母、我的左邻右舍这些一大把年纪,依然起早贪黑拼命劳作的老人们,就像这大山里的一草一木,不论土地多么贫瘠,不论气候多么恶劣,不论环境多么艰辛,都拼命的努力活着。他们不感慨人生,不困惑于人生的价值,在简朴的生活中寻找着简单的幸福,而又时刻想着把自己能够发出的任何一丝光和热送给自己远在异乡的儿女!</p><p class="ql-block"> 石爷走了,但愿那个世界能给他更多的幸福。</p>